第六百五十六章 兩難(2 / 2)

嬌術 須彌普普 2172 字 2020-06-10

他靠在交椅上,此時熱氣降得下去,終於察覺出屏風後頭透出來的涼意,掉頭一看,隱隱約約見得有一大塊冰在後頭——卻是原來熱的時候都未曾感覺到。

張定崖一手捏著葡萄,一手拿著才又裝滿了的綠豆湯的碗盞,屏風後頭的窗戶開著,此時正好有一陣風打外頭吹了進來,叫他舒服得全身上下一個激靈,只覺得這日子當真是給個神仙來換都不肯。

他忍不住就對比起從前自己自陣前回驛站,只有張武拿涼井水來招呼,冬日里頭也不曉得提前沏一碗熱茶,這一番比較,越發覺得這一個妹妹可親可愛,這一個兄弟投心投契,登時便生出了在此住到天荒地老的打算,口中嘆道:「真不想回廣南了,還是家中這一處好……」

顧延章聽得心情復雜極了。

他也覺得這個兄弟好,極想叫他在家中一處住著,只是……

顧延章還在想著,已是聽得季清菱道:「昨日五哥還同我說,張大哥花銷十分不妥當,叫你以後在京中時手中只放些閑錢,不要亂花,有什么要用的,便報家中名號,給賬房回頭去會賬——這一回打完交趾,若是能回京,五哥也不曾外放,便是長長久久住在一處了,只將來住得久了,你才曉得不夠自由,許多地方都要被管著,不要恨不得早搬出去才好!」

一時三人都笑了起來。

顧延章笑過之後,心中卻是已經默默打定主意,這一個兄弟比自己還要年長,年紀早不小了,武官官階易升,他又是一路立功而上,而今早是個正六品,無論拿到哪里,都擺得上台面,正要早早給尋一個合適的妻子,叫他喜歡得不得了,日日兩人膩到一處,最好門都不要出,自家才不算辜負了這一個兄弟。

季清菱哪里知道身旁人腦子里正異想天開,她回想起方才的話,復又問道:「禁軍選拔這樣嚴苛,也是日日操練,只為何如此不得力?」

張定崖便道:「雖是日日操練,可那操練也分許多中,似其余地方廂軍,譬如平叛軍,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練箭法、對陣、木棍、刀槍等等,甚至滾在地上,如何用腳來踹人都要練——這都是將來上陣是能保命用的,可這京師禁軍操練,不過為了每歲兩回的演戲……」

季清菱頓時想了起來,道:「好似春夏之交有禁軍虎翼軍水戰,端午也在金水池賽龍舟……」

說到這一處,她心中卻是恍然憶起一樁事情,其實原就掛著,只因隔得實在太過久遠,這幾日一直影影綽綽的,叫她細想不起來。

好似是從前看書,里頭記載大晉國滅之時,禁軍雖然十萬之巨,看著十分軍容整肅,人高馬大,可待得京師被圍,卻是「班直衛士與官兵雖排布如織,而無一人死敵,於是皆下城遁走」。

哪怕是被逼到山窮水盡時,給派到其余地方做援兵,也「大率不得辛苦,而摧鋒陷陣非其所長」,而比起這些精挑細選出來的禁軍,在當地急急招募,只粗經訓練的兵卒,卻是「雖不及等,然驍勇善戰」。

果然,張定崖已是又道:「京師禁軍每歲軍餉是廂軍三倍,選拔起來頭一樁便是要相貌端正,身形高大,個個的長相都擺得出台面,站在一處,連個頭都幾乎沒有參差,只平平整整的一排,煞是威風凜凜,氣勢十足。」

他頓一頓,又道:「正因每歲演習,不單陛下要親臨評判,從中選出武藝高強、各色出眾者任將校,京城百姓也會當做一場盛事,人人來看,這般一來,禁軍中選拔、晉升全看演習,少不得人人把力氣放在如何打得好看上頭,不單要打得好看,自家也要好看,才好給天子、百姓留下印象。」

廂軍升遷看軍功,禁軍升遷看演習,這般一來,自然是廂軍越來越能打仗,禁軍越來越能演習。

須知打仗這事情,從來都不曾好看過,無論是誰,戰場上若是惦記著打得好看,早沒命了!

顧延章也補了一句,道:「京師禁軍弊端由來久矣,我年前在邕州聽陳節度說過,黃大參拜相前還曾經偷偷上過折子,說『衛兵入宿,不自持被,而使人侍之;禁兵給糧,不自荷,雇人荷之』,如此憊懶,你便知道是怎的一股風氣了。」

季清菱聽得咋舌。

進宮輪值,竟是要叫人幫著背鋪蓋到宮門口,如此行事,哪里像是什么行伍之人,倒是大少爺的做派。

敢情這養的不是兵卒,而是兵老爺!

她想了想,便問道:「既是從前黃大參上過折子,禁軍總該整治了罷?怎的如今還是這般景況?」

她話才出口,立時就知道不對,連忙搖了搖頭,嘆道:「是我說蠢話了。」

此時禁軍接近二十萬,如此龐大一個數目,壓根不是一個簡單的「整治」兩個字能落地的。聽得那般描述,早是積弊已深,說不得是幾代傳得下來的習慣,莫說黃昭亮,便是以楊奎從前的威望,親力主持,也不能扭轉得過來。

這種時候,不管是大刀闊斧,還是徐徐圖之,都不會有用。

凡事只要是改了規矩,做了管束,一定便會觸動部分人的利益,從前只要吃酒耍樂便能過得一天,如今要日日起來做訓,得的銀錢還是一般,如何不會叫人跳得起來?

須知天下哪一處都不如京城重要,世上哪一種人作亂都不比兵卒造反嚇人,禁軍戍衛京師,若是他們鬧了亂子,便是龍椅上那一位想來都難以入眠。

便似肚子里頭生了毒瘤,你若是把它給挖出來,說不得命也要沒了,可若是不理它,隨它在里頭,說不得過得一陣子,它越長越大,把肚子全占了,命一般也沒了。

或是早死,或是晚死,都是死,叫人如何能下得了這個手?

此時京師禁軍便似那一個毒瘤,雖然未必有那樣可怕,動輒生死,可在天子看來,想必也十分棘手,叫他兩下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