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進行到一半,沈先生帶著東海萬仙會的一眾長老提前告辭了。
他向左丘先生抱拳笑道:「海隕將臨,左丘先生一番苦心安排我都明白,然而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你我姑且只能先邁出第一步,此後如何,連我也不可預料。」
他說走便走,一直柔順地伏在演武場角落的巨大蜈蚣精驟然立起,恭敬地讓他跳上自己頭頂,他望向百里歌林,朗聲道:「小姑娘,速速道別!我東海萬仙會的弟子,不得拖泥帶水優柔寡斷!」
百里歌林正要說話,忽覺身體被唱月緊緊抱住,一向堅強又我行我素的百里唱月,第一次在眾人面前哭了出來。
從此以後,千山萬水相隔,只言片語難留,說是六年後重聚,但世事無常,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真正再相見。
葉燁扶住百里唱月,他靜靜看了百里歌林一會兒,笑笑:「你一貫是不按常理行事的,以後一個人孤孤單單,可別哭鼻子。」
百里歌林微微一笑,回頭望向身後的三人,再後面還有那些以前和自己很親密的男孩子們,他們都看著自己,她也一一望著他們。
「黎非跟修遠居然先溜出去了。」她笑起來,目光溫柔又傷感,「我可要走了,也不來送送我。」
她摸了摸唱月的頭發,替她把長發理順,柔聲道:「不過這樣也好,一個個告別未免繁冗。姐,你跟葉燁要好好的,別叫我在外面擔心。」
語畢,她輕輕掙脫唱月的懷抱,拋出石劍,眨眼便化作一道金光,落在沈先生身邊。
「說完了?」沈先生含笑問。
「啊。」百里歌林低低答了一聲,忍了許久的眼淚,終於潸潸而下,和冰冷的雨水混在了一處。
朦朦朧朧,似乎有中正平和的琴聲裊裊徜徉而來,琴音幽古而清雅,似淡墨山水,緩緩暈染開。黎非緩緩睜開眼,入目只覺窗外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雪白,飛雪,飛雪,還是飛雪……
八月哪里來的飛雪?她腦中忽有一個靈光閃現,睡意頓時全無,一骨碌爬起來了。
她身在一個完全陌生的房間里,而且居然是睡在地上的!地面鋪著柔軟的草席,窗戶大開,外面風雪肆虐,封霜萬里,深淵千仞,天地上下唯有一片白——這是什么地方?無月廷嗎?
黎非驚呆了,腦殼還有點宿醉後的隱隱作痛,她扶著額頭努力回想,新弟子選拔後書院正殿開了宴席,她喝多了,後來遇到了胡嘉平……大師兄,師父,雷修遠……
她倒抽一口涼氣,她後來竟醉得在浮空島上睡著了?就這么被帶來了無月廷?她甚至沒能跟歌林他們道別?!
幽古的琴音還在流淌,聞之漸覺胸中一片曠達洗練,黎非紊亂的思緒也終於漸漸平息,她猶豫了一下,推開房門,但見外面是一條懸空回廊,竟是建在懸崖萬丈之上,風雪不停撲來,卻仿佛被什么柔軟的東西擋回去,無法聚積在回廊上。
與甘華之境一樣,這里的天地靈氣濃稠郁結,叫人舉步維艱。
黎非循著琴音而去,拐過回廊,探頭一望,便見中廳之中香爐青煙裊裊,沖夷真人正端坐蒲團上撫琴,他面前那張古琴色澤暗紅,琴身比尋常古琴要大一倍,看起來竟不像是木料所制,不知什么材質。
他身後站著一個身著無月廷弟子服的女子,看上去有二十多歲的模樣,容貌甚美,姿態傲然,昂首挺胸的樣子倒叫黎非想起那個蘭雅郡主了,她們站著的姿態真像。
一曲奏畢,沖夷真人十指壓在琴弦上,余音頓止,他睜眼望向不遠處探頭探腦的黎非,微微一笑:「為何探頭探腦?過來吧。」
黎非有些緊張,雖說拜了他為師,但她對這個師父可一點都不熟悉,不曉得他脾氣怎么樣。她輕手輕腳走過去,恭恭敬敬地給他行禮:「弟子姜黎非,拜見師父。」
沖夷真人微微頷首,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忽然道:「方才的曲子叫九韶,乃上古流傳下來的,傳說是天神所作。」
哦,這樣子啊……黎非茫然點頭。
沖夷真人忽然忍俊不禁,回頭道:「昭敏,看看你小師妹如何?」
叫昭敏的女弟子恭敬地答了個是,姿態完美地走到黎非面前,低頭靜靜端詳她。黎非只覺她目光深邃,甚是冷漠,她不由悄悄後退了一步。
昭敏忽然道:「飲酒,宿醉,拜見師尊衣冠不整,發如鳥窩,探頭探腦,姿態粗魯,胸無點墨。」
……什么?黎非傻眼了,她要不說,她還完全沒發覺自己原來這么差勁?低頭看看,好像確實衣服皺巴巴的,她趕緊撫平,再摸了摸頭發,醒來後太過詫異,以至於她完全沒想到儀表問題。
昭敏雙手扶上她纖瘦的肩膀,忽然微微一笑,她容貌甚是美艷,這一笑如百花綻放,春風明媚,叫人心里暖洋洋的。
黎非被她這樣一笑,情不自禁也牽扯起自己的嘴角,冷不防聽她道:「你記住,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樣,端庄委婉才是正道,你的儀態實在糟糕,我須得好好教導你一番,這難看的發辮不許再扎。」
黎非再度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