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搬雲弄雨皇城根(1)(1 / 2)

騙行天下 滄浪船夫 3267 字 2022-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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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是繁華地界,三教九流,遍地可遇;草民巨富,魚龍雜處;各色好吃好玩的去處,布滿城中。甄永信年輕時,曾來京城做過局。想那時風華正茂,書生氣猶存,意氣風發;行走時,身後有兩個跟班隨著,回到家中,有天津妹子依懷弄嬌,家中雇有多名仆人侍候,何等**逸神。眼下雖說腰間錢財不遜於當年,卻不能像當年那樣風流放盪了。一來是年歲大了,身上的火力不如年輕時生猛;二來是內侄琪友跟隨左右,像一圈緊箍咒,將他死死地套住;最要命的,是心里放不下世仁,成天焦慮地等著世仁的消息,無形中抵銷了**的沖動。在京城呆了多日,八大胡同,他連邊兒都沒敢沾,白天除了到天橋和一些書場去找點樂兒,大部分時間里,是坐在玉茗春喝茶。

這玉茗春,是京城里老字號茶館,在前門東街的一幢二層樓里。一樓是普通茶座,通常是附近的老茶客們白天來喝茶嘮嗑的好去處,需要時,茶客們還可以要些點心糖果一類的東西磨牙;二樓是雅座,桌椅都是黃花梨鑲大理石的,講究;靠東頭是一個小戲台子,客人品茶時,還可聽到京城里的二流名角客竄這里說書唱戲。雅座收費,要比一樓高出一倍,客人也就比一樓少了些。平時來這里的,要么是想和一樓的茶客分清身份的闊佬,要么是請客送人情的有閑之人。甄永信比較特別,他帶琪友來這兒,只是因為這里不吵不鬧,有茶有樂兒,可以消磨時光。半個月過後,甄永信就成了這里的主顧,每回上樓,跑堂都像見了親爹似的,媚著臉笑,點頭躬身地把甄永信讓到座上,一聲一聲「爺」叫著,端杯沏茶,恭恭敬敬。

和甄永信的情況相仿,還有一個南方人,也是這里的常客。此人中矮身材,圓臉微胖,年紀五十上下,單眼皮,眼睛卻挺大,長眼角,眼珠子轉動極快,透出一股銳氣,操一口江浙口音。日子長了,便和甄永信熟絡起來,開始是見面時相互點一下頭,接下來是見面時笑著相互寒暄一句,再接下來,二人坐在同一桌喝茶了,再接下來,喝茶後,二人搶著付茶錢,而後就成了無話不說的至交。

此人姓潘,字得龍,寧波人,祖上也是官宦之家。到了他這一代,時運不濟,先是大清國廢止了科舉,不上幾年功夫,大清國就垮了,他的科舉取仕夢也徹底破碎了。好在已是飽學之士,又熱衷仕途,民國初年,辦了幾次選仕考試,潘得龍每次都領著侄子一同應試。好歹在民國十一年,叔侄二人都選中了知事,他被派往江西候補,侄子給發往湖北候補。豈料叔侄二人並不諳通官場路數,一候補,就是幾年,至今仍未得到實缺。叔侄二人這才省過神兒來,原來是自己缺少運作。便回家取了錢,進京尋求時機。

「得龍兄可找到路子了?」一天,兩人在閑談時,甄永信問。

潘得龍搖搖頭,說,「沒有。」接著感嘆道,「這京城人多事雜,魚目混珠,騙子猖獗,稍不留神,就會中了他的圈套,不找到十分托底的人,怎么敢托付與他?來京前,就有親朋好友提醒我,說這北京城里,專門有些騙子吃買官這一路的,他們冒充官場中人,或是冒充在官場上有門路,騙取進京跑官人的錢財。一旦得手,便游魚出網,消逝得無影無蹤,讓那些跑官的人有苦難言,打不得官司,告不得狀,白白破費了錢財。」

「那可不,」甄永信就著話把兒,說,「大凡進京跑官的人,多是向親戚朋友籌措的錢,一旦上當,血本無歸不說,還要欠上親戚朋友一筆債呢。」

「這個小弟倒不至於。」潘得龍得意地說,「好歹祖上幾代為官,一些運動費,還是拿得出的。」

「得龍兄的祖籍,就是寧波嗎?」甄永信問。

「不是,祖籍是福建安溪,我祖父取得功名後,四處為官,先父也是子承父業,走科舉的路子,官至寧波府知州,從四品。我們全家就隨家父到了寧波。甄兄呢?」潘得龍說完自己,又問甄永信。甄永信幾乎不假思索,接過話頭,「和得龍兄差不多,祖籍在河南南陽,祖父曾任遼南金寧府海防同知,也是從四品。家父卻不爭氣,只謀得個金寧府副督統衙門的幕僚。割讓遼南後,舉家遷居奉天,家父過世後,承襲父職,在奉天督統府混事。現今民國了,督統府已是灰飛煙滅,幸虧祖上傳下了一點家業,眼下尚可依靠祖上的蔭德,混下日子。」

琪友在一旁愣得發呆,直耿耿地看甄永信瞪著眼睛說瞎說,說得跟真的一樣,面色沉靜,神情誠懇,句句無懈可擊。猜想姑父又要布局了,便提緊精神,收住嘴巴,不敢隨便開口。

「甄兄此次來京,為何公干?」潘得龍問。

「故交蓋英傑,日前榮升交通總長,不忘故人,致電邀我來京,一來是敘舊;二來是他剛剛履新,雜事繁冗,求我來幫他籌劃籌劃。現今他已按部就班,卻不願我匆匆離京,非要留我在這里多逗留些時日。反正我回奉天也沒什么要緊的事,在哪里都是消遣,何必駁了故交的面子?索性留了下來。」

潘得龍聽到這里,嘴巴痴痴地張開,眼里露出些許敬畏來,一等甄永信停下話頭,緊著問道,「甄兄剛才提到的故交蓋英傑,可是現任總理府交通總長的蓋英傑?」

「正是。」甄永信面露幾分得意,「我倆同是大清國國立北京公學堂第一期生員,畢業後,他回徽州從了軍,我回奉天當了幕僚,而今卻是乾坤迥異,鳳雉有別呀。」說著,又自嘲地笑了起來,搖了一會兒頭。

「哎呀,」一聽甄永信這樣說,潘得龍驚嘆一聲,「原來甄兄通天哪,看不出來,真是看不出,小弟早先光是聽官場諺語道,『無紹不成衙,想不到卻是龍卧天下,東北那里也有甄兄這樣的申韓妙手。」話剛出口,立馬覺得有些不妥。他本意是要奉承甄永信的,可這句話聽起來,卻讓人覺得弦外有音,容易讓人誤解,便趕快改口說,「奉天,奉天!真是奉天承運,人傑地靈。家父在世時,每見我兄弟幾個不肯用功,就會拿王爾烈來訓斥我們,說東北奉天城下遼陽府,有個王爾烈,有一年任學政主考江南貢院,當時江南學子大多小視北方學界,見王爾烈來了,便私下里議論說,王大人懂得什么,只不過知道個『學而時習之』罷了。不料這話傳到王大人耳朵里,那年的命題,出的還真的就是『學而時習之』。生員們始料不及,結果考了個一塌糊塗,考完後退場,看見貢院門口貼出五篇以『學而時習之』命題的范文,全部出之王大人之筆,考生們看了,振驚失色,從此再也不敢小視北方的文人了。」潘得龍說完,自己先干笑起來,笑過之後,見甄永信臉上並無不悅,才放下心來,趁機問道,「甄兄有這樣好的門路,何不攀龍附鳳,以圖飛黃騰達?」

甄永信聽了,笑了笑,說,「彭澤自愛,豈為五斗米折腰?我已做寓公多年,閑散慣了,哪里還能忍受得了官場諸多繁文縟節。雖說我和他是故交,眼下見了我,他還需敬我三分,可一旦到了他門下,恐怕情況就不一樣了,那時再要抽身出來,白白讓人笑話不說,又憑空了斷了多年的交情。何況我眼下飲食無憂,遠非當年的陶先生可比,又何必自墜塵網,去自尋煩惱?」

「說的是,說的是。」潘得龍見甄永信如是說,嘴上也跟著討好稱是,心里卻盤算著,該不該現在就巴結甄永信,求他從中通融?想想二人交情還不夠深,便打消了念頭,又和甄永信說了些閑話。甄永信當然看出潘得龍的心思,也覺得火候未到,並不急著下餌。看看天色不早,喊來跑堂的,就要結帳。潘得龍哪里肯讓甄永信破費,搶到前面,攔住甄永信,把帳結了。

甄永信二人回到旅店,那宗和已在大堂里等他們。沒事的時候,那宗和每天必來看望甄永信二人,多數是在晚上,來時從不空手,或多或少,總要帶些東西,甄永信慢慢喜歡上了這個青年人,不時提醒琪友學著點兒。

見那宗和手里拎著四樣北京小吃,甄永信心里高興,嘴上卻嗔怪他,「你看你,說你多少回了,就是不改,天天這么破費,哪能攢下錢來,將來用錢的地方多著哪。下次改了,要不,老叔真的生氣了。」

那宗和咧嘴笑了笑,「您老說些什么呀,買點吃的,就算破費啦?要這么說,您老這陣子幫我那些,又算什么呢?」說完,跟在甄永信身後,到房間里去。甄永信轉身對琪友說,「你去買一壇二鍋頭,老長時間沒喝酒了,今晚咱爺兒幾個喝點兒。」

琪友剛要去,甄永信又囑咐一句,「噢,對啦,你到對面王老六羊湯館去要個爆炒羊肚兒,再要個紅燜羊排。你還別說,他們家這兩道菜,還真有點嚼頭兒。」說著,和那宗和一塊回到房間。

那宗和把四樣小吃擺在桌上,讓甄永信抓著吃。甄永信抓起一塊油炸芝麻酥,放在嘴里,拿牙一碰,嘩地散開,滿口脆香,連連點頭說,「不錯,不錯。」見那宗和坐在一邊不動手,便招呼他,「來,來,你也嘗嘗。」

「您老愛吃,就多吃些,我們這里人,常吃這些東西。」

一塊芝麻酥咽下,甄永信問那宗和,「宗和啊,你那些朋友里,有沒有上些年歲的,做事老成,又有些氣質的人?」

「什么氣質?」那宗和問。

「就是一看上去,像有些身份,有些書底兒,曾經有些權勢,又有錢,這樣的人。」

那宗和翻了一會眼珠子,說,「我身邊沒有,我身邊都是一些氓流出身的愣頭青。您老剛才說的,倒讓我想起一個人來。」

「是做什么的?」甄永信問。

「做牙活兒的。」

「怎么做?」甄永信問。

「我有一些朋友,在大戶人家當差,他們隔三差五的從主人家里搗騰一些東西出來,多半是古董一類的東西,他們不敢出手,一般就讓我到琉璃廠卻出貨。琉璃廠那里亂得厲害,幾乎全是局兒,雲里霧里的,叫人看不清,往往一件真東西,到他們嘴里,就成了假的,不通門路的,到了那里,肯定認栽。要想出個好價錢,非得有在行的人幫你不行。去的次數多了,我摸到一點門路,結識了一個叫何希珪的老手。背地里我們管他叫四眼驢,人面上叫他何三爺,這人年歲和您老相仿,五十上下,早先大清國時,曾在庸王府做事,很受王爺重用,大清國垮了,王爺也死了,他失了依靠,就到琉璃廠幫人說生意。庸王爺活著時,好古玩,他也跟著學了不少真本事。這人看上去木訥,其實很精明。琉璃廠一些牙客,愛耍小聰明,見利忘義,結果一兩次生意說下來,事情就敗露了,砸了自己的牌子。四眼驢不這樣,他做活兒時貌似公正,手托兩家,其實是有分寸的,什么樣的人是生客,什么樣的人手上貨多,他只要談上幾句,就能摸清,遇上生客,估摸你只能來這一遭,他就下狠手,宰你一刀;如果看你是常客,會常雇他,他就能幫你公平交易,或者幫你多賺兩個子兒。」

甄永信聽了,覺得此人正合他的心意,問道,「你和他交情深嗎?靠不靠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