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上海灘父子團聚(1)(1 / 2)

騙行天下 滄浪船夫 4224 字 2022-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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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永信無法適應上海的生活。最要命的,是上海人家里沒廁所,只有一只馬桶放在牆角,不用時拿蓋兒蓋上,用時,打開蓋子就方便。往往吃喝拉撒都在一間屋子里,弄得人一點食欲都沒有;每天早晨,街口停著糞車,家家戶戶把便桶端去倒掉,接著是用刷子嘩啦嘩啦洗馬桶的聲音,聽了就讓人倒胃口。

初到上海時,世仁還能陪著爹四處走走,沒事時,和爹說說話。日子一長,就和自己的一幫朋友混到了一塊兒,漸漸把爹扔在了一邊。那宗和到了上海,也如魚得水,成天和世仁他們混在一處,不再像在京城時那樣,每天提著好吃的,來陪甄永信說會兒話。現在只有琪友,天天和甄永信在一起。一來是琪友的年歲,比世仁他們都大些,看不慣世仁他們平日里的胡亂作為;二來是甄永信在身邊,讓他總有一種若芒在背的感覺。而甄永信呢,一路上也因為有琪友在身邊,收斂了不少,不敢做出什么輕薄的舉止。這一老一少,兩個男人,像兩面對照的鏡子,彼此監督著,各自在心里約束著邪念的沖動。世仁他們就不一樣了,雖說不敢當著甄永信的面兒胡來,根據他們每天回來時的一臉倦頓,甄永信還是能推測出他們背地里,背著他,都干了些什么。兒子大了不由爹,甄永信隱隱感覺到,自己正在失去兒子世仁。雖然現在自己依然天天守著世仁,而世仁,卻正像河岸邊一條斷了纜繩的小船,在他無奈的視野中,漸行漸遠……

偶爾從世仁和同伙的談笑中,甄永信能判斷出他們正在做的,是些什么事情,手段有多殘忍,往往讓他心驚膽顫。有時,他想拿「江相派」的戒規提醒孩子們收斂些,不想每次他的話剛出口,世仁嘴角就露出不屑;或是說些不相干的,把他的話擋回;或是找一個借口,匆匆走開,令甄永信陷入失落無奈之中。想想這些年,為了尋找世仁,他幾乎是毅無反顧,寢食不安。如今找到了兒子,就在兒子身邊,他卻覺得心里依舊寢食不安。慢慢的,他開始想家了,而且這種感受,越來越強烈了,甚至就像當初要找到世仁那么強烈。他惦記著二兒子世德。世德今年二十四了,中學早已畢業,不知現在干些什么;他早已過了成家的年齡,也不知現在結婚了沒有,要是成家了,媳婦是哪里的人,誰家的姑娘,爹不在身邊,婚禮辦得是否體面?世義的腿腳不好,現在不知比原先加重了沒有,世義媳婦怎么樣了,兩口子要是沒有什么毛病,該有孩子吧,不知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玻璃花兒眼妻子的眼疾,比原來更重了吧,頭上的白發,也該比原先多了吧,這一點,看看自己的頭發,就該知道,離開家時,只兩個鬢角有些花白,現而今,差不多是滿頭白發了。

「琪友,想家了嗎?」一天,趁世仁他們不在身邊,甄永信冷丁問了琪友一句。

「想!」琪友幾乎本能地回答。

「好吧,」甄永信懶怏怏地嘟囔了一句,「把咱們的東西收拾一下,明天就走。」

聽說父親要走,世仁有些生氣,「爹,你看你,才來這兒幾天,就急著要走?在我這有吃有喝,玩的地方也比家里多得多,也沒人惹著你,哪一點不比家里好?」

甄永信聽了,苦笑了一下,說道,「爹有三個兒子,都是手心手背上的肉。」

世仁聽了,不再說什么,停了會,又望著琪友說,「琪友大哥干嘛也走?大上海難道比不上哈爾濱?留下來,跟我們一塊干吧。」

不待琪友答話,甄永信搶過話來說道,「你琪友哥都二十六了,早該成家了。這些年陪我四處找你,耽擱了多少年?」

「咳,」世仁嘆了一聲,「結啥婚呀,我手里有這么多姑娘,琪友哥隨便挑一個先玩著唄。」

甄永信聽了,臉皮脹得說不出話,只拿冷眼盯著世仁,像突然不認識了自己這個兒子。世仁立馬明白,自己說話冒失,觸犯了父親,趕緊低下頭,不再言語。

「世仁啊,」停了一會兒,甄永信走過去,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說道,「臨走了,爹送你一句話,你記著,保管有用:凡事都有一個道,順道者昌,逆道者亡;背道而行,不能長久啊。」頓了頓,又說,「天賜人間三百六十行,行行都給規定了個『道』,你們『江相派』的山規,我想也不該只是為了應景而立,你還是記著吧。爹這次離家尋你,就是因為你一小任性無束,行動自由慣了,自恃聰明,卻不懂得聰明反被聰明誤的道理,讓爹放心不下啊。」

「行了,爹,我以後改了就是了。」世仁低著頭應付道。

「去山中之賊易,去心中之賊難。只怕你積習已久,難以自克,爹這次來,本打算帶你回家,留在身邊束縛著你,父子相守度日,你卻執意不肯。兒子大了不由爹,也只能指望你好自為之。」

當日,甄永信帶著琪友上了路,臨上船時,世仁要給他些盤纏,甄永信堅辭不要,只勸兒子小心行事,別讓他在家中掛念。世仁點頭稱是。甄永信猜想兒子雖嘴上答應,實際上未必能做到,眼下父子一別,又不知何時再見,心頭一陣發酸,哽咽著說了一句,「爹只求你做一件事,你能向爹發誓,保證做到嗎?」

「什么事?爹說吧,我保證做到。」世仁說。

「自今往後,每到月底,你都給爹寫一封信來,讓爹知道你的行蹤。」說到這里,停下話來,平了平心氣,接著又說,「爹老了,怕再也不能千里尋你來了,說不准哪一天,一個掉頭,就去了另一世界。爹只巴望著,在還有一口氣時,能知道你的行蹤,就知足了。爹也知道,你書底兒不厚,不要你多寫,只幾個字就行,成嗎?」

「爹放心吧,」世仁眼圈也有些發紅,咬了下嘴唇,輕輕點了點頭,說,「我每月二十八號,保准給你寫信。」

甄永信帶著琪友,乘江輪,取道漢口,改乘火車到了北平。在北平,把銀行里的存款取出,兌成金條,縫進圍腰,系在腰間,不做停留,乘上火車,往關外去了。車到奉天,琪友繼續北上。甄永信換乘南下的火車,往金寧府去了。

車到金寧府,天剛蒙蒙亮。下了火車,租了輛進城的馬車,往城中去了。到了家門口,大門緊閉。給車夫付了車錢,甄永信下了車,走上台階,敲了幾下門。過了一會兒,街門開了。是兒媳婦,探頭見是公爹,著實吃了一驚,「哎呀,爹回來了!」說著,接下公爹肩上的包裹,抻著脖子沖屋里喊道,「世義!快來看,誰來了?爹回家了!」

一會兒功夫,就見世義裂著懷,一瘸一拐地從後院跑來,接過妻子手里的包裹,咧著嘴問,「爹這是從哪兒回來的?找到世仁了嗎?」

「從上海,」甄永信說,「找到了。」

「世仁怎么樣了?他不回來嗎?」世義媳婦搶著問。

「他在那邊挺好的,不打算回來了。」

「我說嘛,」世義媳婦聽了,得意地說,「老兄弟就是有出息,一小就能看出。」說完,轉身先往家里跑,邊跑邊說,「我回家把恆榮他叫醒,叫他們過來給爺爺磕頭。」

甄永信聽了,心里一陣驚喜,問世義,「怎么,有孩子啦?」

「有了。」世義羞答答地應道。

「幾個?丫頭還是小子?」

「老大是小子,照你在家時給起好的名字,叫恆榮,老二是丫頭,叫恆華,老三是小子,叫恆富,」

甄永信聽了,心里一樂,忘乎所以,徑直闖進兒媳婦屋里,見兒媳婦已叫醒了恆榮、恆華,正在給老三恆富穿衣服。恆富這時正似睡似醒,打了個哈欠,褲子剛穿了一條腿,一泡尿就滋到了被子上。甄永信看了高興,一把將恆富抱在懷里,拿胡茬去輕蹭恆富嬌嫩的臉蛋。恆富一邊拿手推開甄永信的嘴巴,一邊把剩下的尿,撒到甄永信懷里,把甄永信樂得大笑不止。

兒媳婦則讓已經醒來的恆榮、恆華下地給爺爺磕頭。兩個小家伙怯生生地望著眼前陌生的老頭兒,直往母親身後藏,急得兒媳婦忙從身後拖出孩子,威嚇說要揍他們的屁股。

「別打,別打,」甄永信放下恆富,一手一個,又抱起恆榮、恆華,勸說道,「孩子才多大?懂什么,自己家人,磕什么頭?」

一番熱鬧之後,甄永信覺得身邊似乎少了些什么,順口問了世義一句,「你媽呢?」

世義見問,垂下頭去。甄永信隱隱感到一些不妙,放下孩子,又問,「你媽怎么啦?」

世義見躲不過,抬頭看了看父親,低聲說,「我媽走了。」

「走了?多暫?」甄永信驚得心口窩一陣發涼。

「去年冬天。」世義說,

「什么病?」

「大夫說是癆病。

甄永信這會兒渾身發冷,轉身出了兒子的屋里,回到妻子的炕前。果然,自己和妻子從前住的房間,此時充斥著涼氣,空氣中彌漫著塵埃氣味,天棚上盪著粘滿灰塵的蛛網。從前這里可不是這樣,這間屋子,是一家人的活動中心,無論是吃飯,喝茶,嘮嗑閑談,還是父親教子,妻子訓夫,全是在這間屋里進行的。在這間屋子里,一年四季火炕都燒得熱乎乎的,即便是炎熱的夏季,坐在炕上,也是熱騰騰的。誰能料到,才幾年的功夫,就物在人去,恍如隔世。想想妻子嫁到甄家,辛勤持家,訓夫教子,雖對丈夫干過不少刻毒的損事,可畢竟是一心一意為了這個家,如今只因自己在外奔波,連妻子走時,自己都不能呆在身邊送她一程。這樣想著,一陣悲涼襲來,不禁潸然淚下。哭過之後,問世義,「世德怎么還不起來?」

世義見問,又把頭低下。甄永信見了,來不及多想,問道,「世德怎么了」

「爹一路辛苦,也累了,先休息吧。家里的事,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以後,等我慢慢再跟你說吧。」世義心神不寧地勸說父親,倉皇的神情,反而暴露內心的不安,越發讓父親無法心情平靜。

「不,現在就說。」甄永信坐到炕上,盯著世義問,「你現在就告訴我,世德到底怎么啦?」

世義為難了一會兒,見今天不說出真相,肯定是不行了,頓了頓,說道,「世德現在,呆在日本人的大獄里,在旅順。」

「什么?」甄永信騰地站了起來,問世義,「到底是怎么回事?」

「咳,說起來,事兒太亂。」世義思忖了片刻,說,「爹離家以後,那年冬天,世德就畢業了。當時的工作又不好找,出力的活兒,世德又不樂意干,就這么,只好在家呆著,成天和一幫朋友在街上胡混,我好言勸他,他也只當耳旁風;我媽擔心他將來會走上我爺爺的老道兒,就張羅著給他說親,指望成家後,讓媳婦拴住他,能走上正道兒。不想世德的親事這么難,知根知底的人家,一聽說是他,都直搖頭;不知根底的人家,世德又搖頭。你也不回家,我媽大概也覺出自己身子不大好了,怕將來一旦家里沒了老人,我兄弟倆會分扯不清。有一天,就把我和世德找到一塊兒,把家里的東西分派了一下:鄉下一千多畝田產,分給了世德,這幢老宅,分給了我。當時說,世德沒娶親前,先住這兒,等將來娶了親,再自己分門立戶。這樣,我媽主持著,找來盛世飛和幾個鄰居,把分家的契約寫下了。就在這當口,我才從世德的朋友嘴里聽說,世德正和一個日本姑娘好上了。那個日本姑娘,叫東瀛莫須子,一家人是隨日本開拓團來到中國的,在城東於家窪亂葬崗邊上開荒種地。後來就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