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在這時,忍不住開口:「法師已經數日水米未進了。」
「法師,這如何使得?不吃東西可不成。」
蘇大為急道。
他身為異人四品,如今的飯量只大不小。
就算以他年輕力壯,如果數日不吃,也會極度虛弱下去。
更何況以玄奘的年紀和身體。
別說病痛,這么餓幾天,哪還有命在。
「貧僧不餓。」
玄奘堅決的搖頭道:「阿彌,你來了,很好,就陪我坐一會。」
蘇大為心中那種不安感越來越強烈。
他有些著急的回頭看了一眼行者,卻見行者眼帶霧氣,微微搖頭。
心知不可勸。
只能心中嘆息一聲,回頭看向玄奘。
聽說高僧大德,在生命走到盡頭時,都會有感應,有異象。
玄奘法師喝令怕是,已經知道自己涅盤之日。
「阿彌,不必多想,金剛經世尊說頌曰,諸和合所為,如星翳燈幻,露泡夢電雲,應作如是觀。」
玄奘法師說的,乃是他翻譯的《能斷金剛經》。
《金剛經》有多個譯版,以鳩摩羅什版最為朗朗上口,皆因鳩摩羅什既通漢文,又有極高的音律造詣,翻譯以意為先,以節奏易上口,易記頌為要。
玄奘法師卻是堅持直譯。
就是完全按天竺佛經原旨,不改其音意,以求將佛經原貌示人。
蘇大為略一沉吟,拖來一個蒲團,在玄奘法師面前,依樣盤膝坐下。
低頭道:「願聽法師教誨。」
「自從顯慶五年,來到玉華宮,我始譯《大般若經》。
此經梵本計二十萬頌,卷帙浩繁,門徒每請刪節精簡,貧僧堅持不刪一字。
至龍朔今年,終於譯完這部多達六百卷的長經巨著。」
玄奘微微喘息了一口氣道:「譯完這部,貧僧已感心力枯竭,雖還有諾干經文未及譯,但此後還有門徒繼續把譯經之事繼承下去,貧僧在此事,已無遺憾。」
「法師……」
「我雖精修佛法,但身體已經枯朽,近來已經感覺涅盤之日近,對於弘揚佛法之事,貧僧已無愧於佛,唯有一件……」
「法師請說。」
蘇大為心中驚訝,不知除了譯經外,還有何事能讓玄奘念念不忘。
「貞觀三年秋,有來自秦州的僧侶孝達在長安學涅槃經,學成返鄉,我與孝達一起去秦州,在秦州停留一夜後,又與人結伴去了蘭州,再轉涼州。
當時大唐與突厥交戰,邊關封鎖,但我心中求佛法心切,仍偷偷出關。
盡量伏夜行,至瓜州,再經玉門,越過五烽,渡流沙,備嘗艱苦,抵達伊吾,至高昌國。
在那里,我受到高昌王麴文泰的禮遇。
麴文泰希望我留下,承諾舉國都會聽我教誨,並說如果不從,便遣我回大唐。
但我當時答說,西行之心只可日日堅強,豈使中途而止。
並以絕食明志。
最終,麴文泰被打動,不但沒有為難,還以舉國之力,助我西行。
貧僧至今記得,麴文泰贈我四沙彌,以充給侍。
制法服三十具。
以西土多寒,又造面衣、手衣、靴等,並黃金一百兩,銀錢三萬,綾及絹等五百匹,充我往返二十年所用之資。
並給馬三十匹,手力二十五人。」
事情已過去三十余年了,但玄奘說起這些事,仍字字清晰,如在昨日。
蘇大為也不由為之動容。
高昌國小,這些金銀物事,按高昌國力,恐怕也是多力的積蓄。
那麴文泰居然舍得拿出來,全都奉送給玄奘法師。
「此外,麴文泰給西行沿路二十四國國王,都寫了國書,每書附大綾一匹為信。」
蘇大為心中默默算著。
大綾比普通的綾貴重,二十四匹至少得有一萬銀錢。
「為了尋求西突厥葉護可汗相助,麴文泰又獻綾綃五百匹,果味兩車。」
蘇大為聽到這里,一時無言。
這位麴文泰,當真是有當世孟嘗的風骨。
一下子把國家數十年積蓄都送了出去,而且為玄奘法師考慮如此周全。
讓人除了感動,又復何言?
「法師,我聽說高昌……」
「是啊,貧僧在天竺學成歸來,按與麴文泰的約定,要留在高昌替他傳法三年,可是等貧僧原路返回的時候,才知道……高昌已經不在了。」
蘇大為知道,高昌國,在貞觀十四年,為大唐所滅。
玄奘法師從天竺歸大唐時,本來可以走海路,並且有兩個崇佛國家願意傾囊相助。
若是走海路,將免去許多旅途勞苦。
但玄奘法師牢記與高昌王麴文泰十幾年前的約定,繞行上萬里,重履險地,只為去高昌國說法三年。
但是等他到達,才知道,世上已無高昌。
原處只有大唐的高昌縣。
後來又變成大唐安西都護府。
至於高昌國王麴文泰,沒人知道他的確切下落。
只知道是俘回了大唐,又遷往別處安置。
幾經碾轉,下落已不可查。
玄奘法師一向平靜如古井的面上,竟露出一絲苦澀。
「貧僧此生,言出必行,只有這一件事,無法實現承諾,引為憾事。」
「法師,一切因緣際會,無常非常,法師何必執著。」
「執與非執,空與非空,又哪里能說得那么清楚。」
玄奘雙手合什道:「我輩學佛,所謂者何,無非心所安處,此念即起,若刻意去當它為空,便又落入執中。
阿彌,貧僧有一事相托。」
「法師請說。」
玄奘法師是蘇大為最為敬仰的師長,也是大唐佛法的引路人。
蘇大為心中,願為玄奘做點什么。
看著此時老邁,力不能支的玄奘,心里總覺得堵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