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蘇大為從上面翻身跳下來,突然說出令他莫名的話,不由汗毛倒豎,厲聲道:「你究竟是不是阿彌,還是誰假扮的?阿彌那臭小子才不會說這般肉麻的話。」
「是我!」
蘇大為苦笑道:「我剛見到一個長輩,他……快圓寂了。」
「你說的,是玄奘吧?」
「郡公,你知道?」
「呵呵,這長安城方圓數百里,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李客師自得一笑,手腕一抖,一尾大魚,隨著他的釣竿躍水而出。
「有了,今晚的下酒菜有了。」
「郡公。」
蘇大為忽然上來,伸臂給他一個熊抱。
「我有些難受。」
「你這小猾頭……」
李客師先是一愣,將眼一瞪。
然後搖了搖頭,拍了拍他的背。
「行了,出去三年,一回來就這樣,我這人越老,越受不得這些,隨我回去喝酒。」
「好。」
三年了,自從李大勇死在百濟,蘇大為前往百濟,為李大勇報仇。
已經過去三年。
夜色降臨。
昆明池旁的樓中,燈火通明。
酒菜滿桌,菜沒怎么動,酒倒是喝了不少。
蘇大為覺得今晚好像特別容易醉。
他搖晃著,舉起手里的酒,向李客師道:「郡公,大勇阿兄的仇,我報了,所有人,所有參與的人,一個沒落,全都是我親手……
道琛和鬼室福信,最後在我面前痛哭流涕,求我放過他們。
我問他們,當時為何不放過大勇。
最後,我親手用橫刀割斷他們的喉嚨。
他們的首級,我讓人硝制了,這次沒帶來,下次,我一起帶過來,和郡公您一起,祭拜大勇。」
「阿彌。」
李客師的聲音,顯得有些沉重。
「夠了,大勇的仇你報了,這便夠了。」
停了一停,他狠狠灌了一口酒:「老夫有四個兒子,早夭了一個,最疼的是這個,可是……可是他願意為大唐去做那些事,那是他的選擇,都是命。」
李客師狠狠喝了一口酒,伸手拍了拍蘇大為的肩膀:「都是命,阿彌,這些事,都過去了,你為大勇做的一切,我很感激,但是你不要……你要保重自己。
為了大勇的事,私自斬殺道琛和鬼室福信,不值當。
真的,不值當。
就算大勇還活著,他也一定希望你好好的活下去,好好聽陛下的旨意。
而不是為了替他報仇,便任意妄為。」
蘇大為狠狠灌了口酒。
從喉嚨,到胃里,熱辣辣的。
好像一切的煩惱,都麻木了。
他狠狠抹了一把臉,不知是什么樣的液體。
「郡公,我知道,但是我還年輕,有時候還是會忍不住……一股氣在我的胸膛里,郡公,那是意氣。」
「意氣你個頭,老夫何嘗沒有年輕過?」
李客師劇烈咳嗽著,用力捶了蘇大為一拳。
「好好活下去,好好的,不要……不要再……要珍惜,你現在的一切。」
「郡公,這木偶,當年是大勇哥親手雕給我的,我後來送給你,但是去百濟前,你又送還給我。
我一直,放在心里,這次去了百濟,我終於將大勇哥想做,沒做的事,全都做了。
百濟平了,高句麗滅了,新羅老實了,倭國也打服了。
郡公,我殺那些仇人時,都是用這個木偶祭奠大勇哥。
如今,我想把它還給你,就當大勇哥留下的念想。」
蘇大為說著,從懷里,摸出那個李大勇當年親手雕的人偶。
「木偶我收下了,大勇的事,我們都放下,你也不可再為此事傷心,知道嗎?」
「好。」
天色漸漸暗沉。
又一點一點,恢復黎明。
李客師從一堆空空的酒瓶里爬起來。
蘇大為不知何時,已經悄然離開。
樓上,只有無數空空的酒瓶,以及蘇大為留下的那只木雕。
一切,都像是三年前一樣。
只是,許多事,其實已經不同了。
因為摸無無數遍,人偶表面早已油光鋥亮。
每一次想起李大勇時,蘇大為都會忍不住取出木雕,輕輕撫摸著人偶。
在心中,想起與李大勇相識的一幕幕。
不知不覺,竟已將木偶摸到包漿。
李客師怔怔的看著木雕,一腳將腳旁的空瓶踢飛。
「阿彌……大勇。」
他的眼睛閉上,蒼老的臉龐上,一顆黃豆大的濁淚,從眼角落下。
「雖然失去了大勇,但有阿彌,老夫又有何憾。」
三年前,為了李大勇之仇,蘇大為改變自己不願從軍的想法,前往百濟,為李大勇報仇。
那之後,發生了許多事,從一個普通的折沖府都尉,一直到大唐熊津都督府都督。
但他從未忘記,為何要去百濟。
甚至不惜冒著李治可能震怒的危險,將道琛和鬼室福信私扣下。
所有的前途、危險,他都一肩擔下。
只因對李客師承諾過,要替大勇報仇。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
肝膽洞,毛發聳。
立談中,死生同。
一諾千金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