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國家流血流淚,安能不以重賞?
朝廷無信,今後如何再說動大唐將士們戳力向前,去替天可汗開疆拓土。
有些話,做猾賊的官僚,可以閉嘴。
但有信義,有熱血的人,絕對無法坐視不理。
蘇大為自認,自己心里的熱血,仍未變涼。
所有的冷靜,沉穩,那只是經歷帶給他的成熟,並不代表他的靈魂也沉寂了。
方才有些沖動了。
但他並不後悔。
沉默的等待,仿佛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終於,李治開口:「你想說什么?」
幾乎凝固的氣氛這才微微緩和一些。
蘇大為叉手道:「臣之前曾任熊津都督,熟知遼東的事,所以……」
李治的目光變冷:「諸重臣在此,豈有你插話的道理?」
這是實話。
蘇大為雖然是正四品下的爵,但實權遠遠不夠份量。
在這種朝議級別的奏對上,他只能算是小字輩,按禮儀,只能帶著耳朵聽。
在李治沒有發話前,妄自開口,便有不敬的嫌疑。
何況李治明顯是不想議這個話題。
殿中,郝處俊輕咳了一聲:「陛下息怒,蘇少卿久在軍中,而且之前便在百濟,頗有功勞,他既然在,問問他的意見,似無不可。」
說話的同時,郝處俊向蘇大為的方向,瞥了一眼。
那一眼的情緒,讓蘇大為看懂了。
那是一種「投桃報禮」的意味。
上次你幫我對付了李義府,這次老夫替你說句話,人情還了,算是兩清了。
郝處俊即將接任東台侍中,成為新的「左相」。
他的話,李治還是有些在意。
沉默了片刻後,李治道:「說吧,朕聽著。」
這話里,還有些不悅的情緒。
蘇大為心知肚明,府兵現今問題的根子在哪里。
明顯是李治在回避,不想提。
但話已經提起,猶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蘇大為再次施禮,硬著頭皮道:「謝陛下,去歲從遼東回長安,有些話就一直在臣心中,不吐不快……」
殿上所有大臣,包括太監宮女,乃至大唐皇帝李治的目光,一齊落在走出班列,站在殿下的蘇大為身上。
只聽他的聲音在延英殿裊裊回盪。
「臣年輕學淺,見識不如諸卿,所以有些問題,一直想不明白……」
蘇大為抬頭,從他那張年輕但剛毅的臉上,一雙漆黑的眼睛,燦若星辰。
「臣不明白,為何朝廷不能建信於府兵,為何不能重賞那些立功的將士,為何不能像在太宗朝時一樣,對為國捐軀的兵卒予以撫恤和紀念,為何不能賜將士們以榮譽,賜有功將領以土地?
還有廢除馬政,不多提拔年輕將領,還……」
「夠了!」
李治猛地一聲喝,聲音在殿中震盪。
所有人心頭一跳。
爾後聽到李治撕心裂肺的咳喘聲。
「陛下,臣有罪!請陛下保重身體。」
蘇大為嚇了一跳,忙單膝下跪請罪。
他真怕李治被自己氣得爆血管了,來個腦溢血。
眼瞅著李治整張胖臉都漲成了紫紅色,近乎豬肝色。
那是一種病態得顏色。
殿中群臣,以郝處俊和許敬宗為首,忙齊聲向李治鞠躬道:「望陛下保重龍體。」
殿上一群太監和侍從,好一番忙碌,給李治奉上參茶,又是撫胸順氣,好不容易讓李治平服了怒火。
臉色漸漸褪去潮紅,恢復了正常。
李治喘息著,揮手將身邊的太監趕開一些。
他雙手撐著大椅扶手,身體略微前傾,用一種帶著凜然之意的目光,如鷹隼般居高臨下盯著蘇大為。
蘇大為單膝跪著,雙手抱拳。
額頭隱隱滲出汗水。
空氣里的安靜,肅殺,令所有人,察覺到了危險的氣息。
「國家大事,朕無須向所有人一一解釋。」
李治凝重,而緩慢的道:「然,此事你既提出,朕就與你議一議。」
說完,他又喘息了片刻,揮手道:「許敬宗、郝處俊、上官儀、蘇大為四人留下,其余臣子暫退。」
「唯。」
殿上其余的大臣不由面面相覷,但是這種事又不能問。
心知李治有些話,只肯和這四人說。
諸臣心中各懷滋味。
向著李治見禮後,魚貫而出。
延英殿里,變得更加清冷起來。
李治手撫著撫手,輕輕摩挲著,良久道:「蘇大為,你且起來吧。」
「謝陛下。」
蘇大為站起身,用衣袖擦拭了一下額頭:「臣惶恐。」
「你惶恐?」
李治冷笑一聲:「朕就沒見過比你更大膽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