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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已經完全脫出李治與武媚娘的掌控了。
他們本來的計劃很簡單。
直接當眾宣布要蘇大為繼任兵部尚書一職。
一來,當眾宣布,就是杜絕蘇大為拒絕的可能,讓蘇大為捏著鼻子認下。
二來,也是用自己人,把兵部尚書位置給占住。
要說朝堂政爭,爭來爭去爭的是什么?
爭的是權力。
可其中最關鍵處,說到極處,也無非是「兵權」二字。
當年李治能扳倒長孫無忌,正因為長孫無忌專注於朝爭,被李治借征遼東等對外戰事,將兵權牢牢抓到自己人手里。
又取得李勣的允諾。
這才一舉成功。
這一手借長孫無忌對付門閥,再借兵權與武媚娘對付長孫無忌,借力打力,玩得是出神入化。
但當時間來到乾封元年。
老臣中的武將盡數凋零,何人可以接替蕭嗣業任兵部尚書?
這成了李治心中,最迫在眉睫的大事。
隨便任命一個人肯定不行。
朝中大半官員,都是出自關隴高門。
就算不是關隴,也出自山東士族,江南門閥。
這些年他雖努力提拔寒門士子,用科舉一途來對抗世家門閥,避免大權集中在世家高門手中。
但那些寒門出身的士子,大多為基層官吏,最多不過中層。
朝廷中的高層權柄,仍舊把持在高門大姓手里。
到了現今,遍觀朝廷內外,能讓李治和武媚娘放心的寒門士子,要不是資歷不足,要不就是能力不夠。
能力和資歷夠的,不是出身門閥,就是就是與各世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數來數去,還真就沒有比蘇大為更合適的。
無論其與武媚娘的關系,又或者出身,家世,功績,能力,遍觀朝廷上下,只此一人。
也只有蘇大為接任兵部尚書,才能讓李治和武媚娘放心。
本來只要李治和武媚娘定下來,蘇大為什么也不做,自有天皇天後聯手,把他抬上兵部尚書的位置。
天知道怎么弄的,本來只用打醬油的蘇大為,變成了這出戲的主角。
所有的矛盾,也全集中到他身上。
要完犢子了啊。
李治揉著自己的眉心,太陽穴突突跳動。
每次回到朝堂上,就感覺自己要折壽。
特別是遇到蘇大為這種不省心的,簡直是皇帝克星,可稱之為六味帝皇丸。
頭又疼了。
可別把朕的舊病給弄出來了。
想想之前的痛風暈眩之症,李治心里沒來由打了個哆嗦。
他偏過頭,視線從冠冕垂珠中投向一旁的武媚娘,催促著她趕緊了結此事。
武媚娘今日因為上朝,也是一身盛妝。
眉心貼著梅花妝。
烏黑的發髻中,插滿了金釵發簪,金鳳步搖和鳳翅金冠。
脖頸間掛著那枚精致的玉佛,顯出武後的向佛之心。
欺霜賽雪的臂上戴著紅瑪瑙鑲嵌碧琉璃的鐲兒。
手執四獸鈕紋如意一柄。
輕薄如雲的裙腰處,系著一枚銀色合香囊。
淡淡的香氣從香囊里透出。
武媚娘手里的如意輕輕擺動,像是在向李治說:陛下勿擾,臣妾為您分憂。
她伸出塗了鮮紅豆蔻色指甲的纖細手指,輕撫著腰間香囊,似在權衡利弊。
良久後,方才開口:「你二人真要作賭?」
珠簾下,滿朝文武站立的大殿上,響起蘇大為與谷德昭的聲音:「臣願賭!」
「如此,本後准了,准你二人自報功績,令百官為證。」
武媚娘見身邊的李治似要發作,忙沖他搖搖頭,用只有二人才能聽見的輕聲道:「阿彌從不做無把握之事,事已至此,不如就讓他倆作賭,以堵住百官之口。」
「若真有人輸了要撞死在殿中……」李治眉頭皺成一個川字。
死一兩個臣子對他來說不要緊,可若是在含元殿中出這種事,傳揚出去,豈不是有損他李治的聖明?
老子雖然腹黑,但面子還是要的啊!
「陛下放心,真有結果,臣妾立刻出聲阻止,再開口求情,如此,就不會傷了和氣。」
聽到武媚這么說,李治這才點了點頭。
不過心里還是有些擔心:「不會出什么意外吧?阿彌真的能贏嗎?」
「陛下,阿彌這些年參與滅國之戰不少了,就光論那些功績,他也不會輸吧。」
「唔……」
李治沉吟不語。
一個文臣,與一個武將來論功績,總有種各自打王八拳的意思。
政務與軍務,好像不太挨著。
不過如此一來,怎么評判,就看裁判的偏向了。
天皇天後的喜好偏向,占據更大的權重。
這么一想,似乎也不錯。
「朕也准了。」
珠簾後,傳出李治鄭重的聲音。
站在殿中的谷德昭呵呵一笑,仿佛成竹在胸,轉臉看向蘇大為厲聲道:「既然天皇天後都應允了,那么這場賭便立下了,蘇大為你不會後悔吧?」
「當然不會。」
「你為武臣,我為文臣,未知這功績怎么算?」
蘇大為眉頭一挑:「各自將生平得意之事說出來,讓天皇天後,滿朝文武百官評價。」
「可。」
蘇大為感覺這老頭有些自信過頭了,黃土都快埋半脖子的人,居然和自己杠上了。
好,就佩服你這種找死的。
滿足你!
「既然如此,這便開始吧。」
谷德昭向四方作揖:「還請各位同僚與我二人作證。」
「谷侍郎放心,我們都睜大眼睛看著,絕不偏袒。」
文臣中,發出整齊的聲音。
武臣這邊議論紛紛,也有些聲音喊出來,替蘇大為打氣。
「不知由誰先開始?」
「天後方才說了,讓我尊老,谷侍郎年紀大,你先請。」
蘇大為微微一笑,隨意的向谷德昭拱了拱手。
谷老頭狂,他更傲。
谷德昭冷哼一聲,撫須道:「那老夫便先說了。」
略一沉吟,谷德昭深吸了口氣開口道:「太宗為天策上將時,我為秦王府僚屬,隨太宗南征北戰,出謀贊畫。
還記得秦王與夏王竇建德一戰,我曾獻奇襲之計。
後秦王與竇建德部將劉黑闥作戰,戰事僵持不下時,我又獻水淹之計,一舉扭轉戰局……」
這些事,是太宗朝的舊事,但是文臣武將中,還是有不少人知道此事。
原本有些遺忘了,此時被谷德昭提起,不少人不由暗自點頭。
這資歷,沒得說。
太宗當年的軍功,不少是征夏王竇建德和劉黑闥立下的。
特別是劉黑闥起事時,斬殺大唐數員大將,兵勢洶洶,大有襲卷中原之勢。
以至於朝中隱太子建成與高祖李淵,都有遷都避讓之意。
但李世民擊敗劉黑闥一舉扭轉了局面。
可以說是只手力挽狂瀾,一手改寫了初唐的進程。
而谷德昭居然參與其中,還在關鍵時刻建言。
這份初創基業的功績,任誰也抹殺不掉。
縱然蘇大為有參與滅國之功,但他畢竟只是從將,而不是主將。
與谷德昭參與太宗戰事比較而言,相對大唐的影響,還真不好說誰更大。
畢竟,若當時劉黑闥成勢,大唐遷都,那大唐還是如今的大唐嗎?
而就算沒有蘇大為參與,難道大唐就不能滅高句麗,平突厥?滅吐蕃?
珠簾後的李治顯然聽出這層意思。
臉色立刻就不好了。
這谷德昭,果然賊猾。
一開口就提太宗時的舊事,這兒子總不能反老子吧。
他李治是想做明君的,不能推翻自家老爹的功業,更不能說蘇大為的戰績,就比谷德昭參與的滅劉黑闥、竇建德更高明。
否則就是不孝。
大意了,這沒法閃!
李治看向武媚娘,卻見武媚娘的鳳眸圓瞪,面色平靜。
但是細看她的手,不知何時緊攥著玉如意,顯然也是緊張到極點。
若是蘇大為在這殿上敘功敗了。
不光是失去兵部尚書這么簡單。
只怕以後也無顏在朝堂上立足。
除了外放偏遠處為官,只怕再難在百官面前抬頭。
而她武媚娘,也會因此而變得窘迫。
一子錯,步步錯。
要保住蘇大為的命,就得犧牲皇後的尊嚴,去求谷德昭饒他一命。
這以後還如何勒令群臣,如何彈壓這些桀驁不馴的世家門閥?
武媚娘的貝齒咬緊,在發白的下唇上,咬出深深的齒痕。
「陛下登基後,我先為戶部侍郎,為征西突厥大軍籌措糧草……後又做為轉運使,調度運河水運,為長安輸送糧草。
此外,麟德年黃河決口,我負責為朝廷賑災,半月內跑遍數千里的河谷地,調集工部、戶部、吏部各司,發動十萬民夫,歷時三月,終於堵住潰口。
並調撥朝廷府庫糧草,以解百姓於倒懸。
終於救活百姓四十余萬,關中百姓欲為吾設立生祠……」
谷德昭每說一句,李治與武媚娘的臉色便黑一分。
殿中的武臣們心里也是直哆嗦。
賊你媽,聽著好牛逼的樣子。
動輒就是救了幾十萬人,又堵住黃河潰口,還幫太宗打贏了竇建德與劉黑闥!
開始以為你只是平平無奇。
現在一聽,特么的原來是人中龍鳳古天樂!
這還怎么玩下去,蘇大為那些參與滅國的功績,在谷德昭的口述下,也變得有些岌岌可危了。
能贏嗎?
含元殿中,不知多少武人,替蘇大為暗中捏了一把汗。
「臣愧為老臣,為官三十余載,只做了這么點微不足道的功業,未知蘇大為,又有何功於唐?」
谷德昭抖了抖衣袖,嘴角處的那顆黑痣,因為激動,驕傲的顫抖起來。
他手持笏板,雙眼如鷹一般狠狠看向蘇大為。
「老夫在此,願洗耳恭聽!」
殺氣騰騰的話,直沖蘇大為而來。
這就是,直接干上了啊!
挑釁,驕傲至極的挑釁!
谷德昭嘴角那顆黑痣與他的白眉一起上揚,顯得意氣風發,威風凜凜。
雙眼盯著蘇大為時,居然也有了一種鷹視狼顧之相。
氣場,這便是氣場。
不愧是太宗時的老臣,那時代活下來的,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