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鐺鐺鐺~
晨時的鍾鼓聲,自洛陽紫微城內傳出。
聲音傳入上林坊內一處大宅。
聶蘇揉著眼睛,被鼓聲驚醒。
看了看窗外天色。
天邊透出的一抹亮光,正投在床上,照在指尖。
昨晚什么時候睡著的,不記得了。
對了,阿兄。
她轉頭四看,不見蘇大為的蹤影,方才想起蘇大為已經上朝了。
不知皇帝會不會為白馬寺的事責怪阿兄,心里還是有些擔心的。
對了,阿兄昨晚最後說了什么?
人家問他如何應對,結果他又是祖宗秘傳,又是……
聶蘇眉頭微皺,努力去想。
終於記起來,快要睡著時,蘇大為在她耳朵旁邊說,有個叫王陽明的家伙,為了思考什么朱聖人的人生哲學,結果結婚那天百思不得騎姐。
思考人生,又與騎姐有何關系?
聶蘇那小腦瓜歪著,有些呆萌。
心里總覺得,自己被阿兄給帶偏了。
才不是要聽他說的那些段子呢。
哎,好擔心阿兄今日上朝,會不會被責罵啊。
她歪著腦袋,看到窗台上的小玉站起身,弓起背脊,喵的叫了一聲。
……
李治陰沉著臉,踱步走入內堂。
身邊的武媚娘臉色也頗有幾分不好看。
兩人昨夜就聽到消息了,仍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直到今日早朝,彈劾蘇大為的折子如雪片一般。
這才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
蘇大為,昨夜真的在白馬寺中殺人了。
無論多大理由,殺人償命,乃是唐律。
但是李治舍得殺蘇大為嗎?
如今太宗朝的老將早就凋零,蘇大為是他這十幾年來苦心培養出來的名將。
是用一場又一場滅國大戰「喂」出來的。
若就這么推給和尚們報仇,那才是一腔心血付之東流。
他還想把蘇大為留給李弘呢。
但闖了這么大的禍,總要表示表示吧,不然何以服眾?
如何堵住朝上文武百官的嘴?
堵住天下物議紛紛。
為這件事,李治原本的好心情被打個粉碎。
一早上都沒個好臉色,臉色陰沉著可怕。
最讓他難受的是,方才在早朝中,身為事件主角的蘇大為,全程穩如老狗。
不爭不辯,一言不發,仿佛百官彈劾的是別人一樣。
「就不能讓朕省點心嗎?」
李治心中暗怒。
想著是否前陣子對蘇大為榮寵太過了。
但,蘇大為最近幾件事辦得確實讓他舒服啊。
無論是滅吐蕃,治蜀中疫情,傳防疫之法,還是堆肥法,件件都是戳到李治心里去了。
這是人才啊,得好好使用才是。
總不能為了幾個和尚,便自斷臂膀吧?
但那些僧眾……
「三郎。」
武媚娘的聲音自一旁傳來:「還在為阿彌的事頭疼?」
「你是知道的,我看好這小子,但是最近他氣焰太囂張了點。」
李治揉了揉額角,喃喃自語:「或許該敲打一下了。」
「誰說不是呢。」
武媚娘上前,輕輕扶住李治的胳膊,眼波流轉,長嘆一聲:「我出過家,平素最喜歡佛法,阿彌是知道的,但是這一次,我身為阿姊,也實在不知如何評說他。」
「這么說,你也贊同敲打敲打了?」
李治抬頭,看向武媚娘。
「一切自有陛下定奪,他馬上就來了,陛下到時……」
正說著,殿外傳來太監通傳聲:「開國縣男,兵部尚書,蘇大為到。」
「傳。」
李治看了一眼殿外,冷哼一聲。
片刻之後,蘇大為邁著不疾不緩的步子,走入殿中。
嗯,就像李治方才想的一樣,蘇大為面色如沉,穩如老狗。
一見他這副神色,李治氣不打一處來,冷笑道:「你倒是沉得住氣,我倒不知,你什么時候變做了啞巴。」
「回陛下。」
蘇大為不卑不亢,向李治叉手行禮:「下官常年帶兵,為將者,必須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
李治感覺腳底一股氣往上沖,太陽穴也跟著突突跳動:「這么說,你這是帶兵練出來的本事?」
「呃,臣對朝中事不太清楚,大家說的什么,要回去琢磨一下才明白。」
蘇大為故做惶恐狀:「臣的神經反射弧比較長,反應會慢一些。」
呯!
李治狠狠一掃,將桌上的筆墨掀翻在地,嚇了武媚娘一跳。
「三郎!」
「你聽聽,你聽聽,他說的是什么話?這副油鹽不進的模樣,是要氣死朕嗎?」
武媚娘慌忙上前替李治撫胸順氣,同時狠狠瞪了蘇大為一眼,厲聲道:「阿彌!」
蘇大為表情更恭敬一些:「臣不敢。」
好家伙,當真是好家伙。
李治本來一口氣快消了,聽他不敢兩個字,頓時感覺血壓沖頂。
怒吼道:「不敢?這天下還有何事是你蘇大為不敢!白馬寺方丈被你一掌打殺了,四大聖僧被你殺了一個,廢了三個,白馬寺數十棍僧,被你一起殺了!你這是不敢?」
「陛下,陛下!」
武媚娘忙急呼:「切莫氣壞了身子。」
「你看看你認的這個好弟弟!」
李治指著蘇大為,肥胖的臉上,漲得血紅:「當真是心狠手辣啊,那么多僧人,說殺就殺,這般狠毒,還有何事做不出來?」
「陛下!」
蘇大為抬頭,硬邦邦的道:「人,是我殺的,但若給我再來一次,我還會殺,臣不後悔。」
「你……」
李治的臉快要脹成紫色。
食指點著蘇大為,感覺一口氣快要上不來的樣子:「你好,你很好……不氣死朕,你是不會罷休。」
「蘇大為!」
武媚娘罕見的,直呼蘇大為的名字,聲音冷厲:「若把陛下氣出個好歹來,本宮定不饒你!」
蘇大為沉默不語。
看著武媚娘給李治又是撫胸,又是按捏肩膀。
又召一旁的太監送上參湯,將孫思邈配的豹胎養心丸給李治送服。
許久後,才算讓李治平靜下來。
李治臉色依舊難看,端坐在大椅上,武媚娘站在身後,繼續給他按著太陽穴,小聲哄著:「三郎莫要氣壞了身子,阿彌此次實在太過了,一定要重重懲治!」
一邊說著,一邊站在李治身後,沖蘇大為打眼色。
那眼神意思是:你快乖乖認個錯,讓陛下有個台階下,否則阿姊也救不了你。
「陛下。」
蘇大為向臉帶余怒,偏過頭,頗有幾分傲驕狀的李治放低聲音道:「昨夜臣出手是不對,但……白馬寺失火,臣是為救人去的。
那些和尚不分青紅皂白對我出手也就罷了,居然還抓我妻子。
臣受此大辱,實難咽下……」
李治的神情略微松動。
昨夜的事,他早已清清楚楚。
所氣者,是蘇大為行事太過剛烈,不留余地。
令他夾在當中,實難處理。
此時聽蘇大為提起保護妻子之意。
李治伸手輕輕拍了拍武媚娘的柔荑,嘆道:「此事朕知之,你為維護妻子,朕亦感同身受。只是白馬寺畢竟是六百余年古剎,如今毀於一旦,朕不知如何去平息天下物議。」
公元64年,漢明帝劉庄夜夢金人,遣使西域拜求佛法。
於是,華夏歷史上第一次有了西天取經的故事。
三年後,漢使同天竺高僧用白馬馱載佛經、佛像返回洛陽,漢明帝親自迎接。
第二年,在洛陽西雍門外建起了寺院,為銘記白馬馱經之功故名白馬寺。
從公元64,至大唐總章元年,正好604年。
蘇大為聞言道:「陛下,臣聽說三百年前,西晉司馬顒部將張方攻入洛陽,燒殺虜掠,將白馬寺毀壞。
到北魏末年永熙之亂,洛陽又一次慘遭破壞。
當時洛陽僅余寺四百二十一所,白馬寺雖在其列,但也損毀嚴重。」
蘇大為兩手一攤,向面色大怒的李治道:「反正毀壞多次,再重修又何妨?何況若不是我,白馬寺也都燒成白地,我出手後,還給他們留下一半。」
「你……」
武媚娘聽著蘇大為一番「雄辯」一時也是目瞪口呆。
氣嘛,是氣得要死。
但要細究起來,蘇大為說的也有幾分道理。
「媚娘,你這個弟弟越來越出息了,看來我是治不了他了。」
「陛下息怒!」
武媚娘俏臉微變。
卻見李治猛一拍桌子:「蘇大為,你莫要以為朕不敢治你的罪!」
「臣不敢!」
蘇大為叉手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臣行事乖戾,還請陛下免去我兵部尚書之職,臣,乞骸骨!」
乞你媽啊!
你是想氣死朕是不是?
李治胸膛急劇起伏著,怒極反笑。
「好好好,朕就成全你。」
「三郎!」
武媚娘在一旁臉色大變。
她好不容易在朝廷里,有蘇大為這個臂助,焉能看著他被免職。
但是李治盛怒之下,就算身為皇後,也無法輕易改變李治的想法。
只得暗自著急。
半是怨嗔,半是氣惱的看向蘇大為。
險些把銀牙咬碎。
「蘇大為你聽著,這兵部尚書你想辭,朕就偏不讓你辭!沒朕的點頭,你就給朕老老實實呆著,在這個位置給朕一直呆下去!還有……」
李治吸了口氣,指著蘇大為道:「朕命你,主持六日後,佛道兩門洛陽法會,不得推辭。」
洛陽法會,是佛道兩門的第三次辯法。
此事已經傳遍天下。
原本,李治頭疼不知找誰去主持此法會。
不能是佛門或道門的人,或許得找個李唐宗室。
否則不夠資格彈壓。
但這個差使不好做,擺明了是得罪佛道兩門的。
找誰都不合適。
如今既然蘇大為如此頭鐵,如此「穩重」。
還敢自言「反射弧超長」,很好,那就是你了。
這口鍋,你替朕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