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魚龍變(1 / 2)

大唐不良人 庚新 3547 字 2021-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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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溪在前方視線盡頭處,匯聚成一方大湖。

那湖極為廣大,在落日余暉下,碧波萬頃,金光萬點。

兩人沿著湖岸而行。

夜幕漸起,忽見岸邊卻有許多垂釣客。

影影綽綽,怕不有數十人之多。

「阿兄,他們怎么還在湖邊釣魚,天色都黑了。」

「我也不知,不過這般光景,倒讓我想起昔年丹陽郡公在昆明池邊釣魚的光景。」

蘇大為依稀記得,第一次見丹陽郡公李客師,親眼看著郡公以直勾釣起一尾大魚。

聶蘇向離得近的一位老翁打聽:「阿翁,這天都黑了,你們怎么還在這釣魚?」

那老翁頭戴斗笠,身上披著單衣,手里提著一尾吊桿,旁邊放著一個大大的魚簍。

聶蘇看了一眼,里面竟連一條魚也沒有。

收獲這般慘淡,還在這堅持釣魚,也是奇事。

老翁看了看聶蘇與蘇大為,見他倆衣著談吐不凡,神情略微放松:「客,從何處來?」

「哦,我們夫妻倆從洛陽來。」

「那是貴客了!」

老翁不禁肅然起敬。

洛陽,神都啊。

大唐二聖遷都至洛陽的事,已經傳遍天下了。

老翁正了正頭上斗笠,向著聶蘇和蘇大為微微頷首算是行禮。

蘇大為見他右手一直抓著那根釣桿,紋絲不動,也起了好奇。

「老丈怎么一直抓著釣桿?夜色已經晚了,在這釣魚很重要嗎?」

「客有所不知。」

老翁臉上涌起一絲古怪神色。

不知是艷羨、還是得意。

「我們村里出了一樁奇事……」

停了一停,見兩位洛陽來的貴客都露出側耳傾聽之色,也許是枯坐無聊,又也許是有心賣弄,老翁繼續道:「前幾年雨季時,我們村有一位郎君,名許生者,在這湖邊垂釣,突然魚桿一沉,竟有大魚咬鉤。

許生大喜提鉤,不曾想,那魚桿沉得像有塊巨石吊在上面,怎么拽也拽不動。

他一急之下,背過身,把魚桿抗在肩上,開始拽著魚竿往前走。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水里便起了漩渦,居然拉上來一條跟小孩般大小的金色鯉魚。」

老翁說得搖頭晃腦,有如親見一般。

「許生一看這么大的魚,喜出望外,連忙跑過去一把抱住了這條鯉魚。這鯉魚力氣大的很,在許生懷里拼命掙扎,但它已離開了水,自然比不了許生,不一會便溫順了下來,在許生懷里嘴巴一開一合,眼神可憐地望著許生,像是在哀求許生放了它。

許生這時才發現,這鯉魚的肚子特別大,像是懷了孕一樣。

他頓時起了惻隱之心,經過反復思量,最終還是解下魚鉤將金鯉放生。」

蘇大為與聶蘇面面相覷,還是頭一回聽到這種事。

釣到大魚,還有放了的?

「後來呢?」

聶蘇忍不住問。

老翁滿意的看了她一眼:女娃娃孺子可教啊。

是個好捧哏。

「去歲村里發了洪水,良田全都被淹了,許生家因為地勢低,被洪水吞沒。所有人都以為許生死了,結果你們猜怎么著?那一天,我們村里人親眼看著許生踏波逐浪,從水里走出來。

那些洪水,一遇到他,便分開,像是不敢驚擾到他一樣,你說奇不奇怪?」

「啊!」

聶蘇小嘴微張:「莫非這許生,也是個異人?」

「什么異人?」

老翁把頭一擺:「你是說那些修道的人嗎?不不不,許生自小村里長大,是老翁我看著長大的,別說修道,便是連村子都沒出過。」

「那是怎么回事?」別說是聶蘇,蘇大為也來了興趣。

若不是異人,怎么忽然有了避水的神通。

難道是突然開靈?

「對呀,我們起初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後來方知許生秘密。」

老翁一拍大腿,談興起來了,收也收不住。

村中人朴實,也沒想過把這秘密講出來,會有甚後果。

「本地縣官王仁富,聽說許生的奇事,便特地設宴,請許生吃了一回酒,酒至半酣,才問出來。原來這許生在洪水那晚,做了一個夢,夢到金鯉報恩,吐了顆珠子給他。

許生服了金鯉吐的珠子,於是立刻有了神通。

哎呦,我們這些人,一輩子生在鄉里,從未聽說過這等奇事。

客也是來得巧了,這事還是這半個月傳出來。

這不……村中人但是有閑,都在這湖邊垂釣,想著能不能再釣上那頭金鯉,得些奇遇。」

說話間,他手腕一沉,大喜道:「有魚咬鉤!」

當下,再顧不得聶蘇與蘇大為,全心全意與咬鉤的魚兒相搏。

過得半晌,釣上一條兩尺長的草魚。

老翁看得一眼,取下拋回水中,懊惱的罵道:「釣了半日,都是些草魚,怎么不見金鯉!」

蘇大為失笑:「這里百姓純朴,若真想得那奇遇,也未必要釣金鯉。」

他說的聲音極輕,只有身邊聶蘇聽見了。

「阿兄,你說的是?」

蘇大為搖頭,卻不細說。

「那金鯉,多半也是某種詭異,吐出一顆妖丹給許生報恩,只不過尋常詭異,吐出妖丹,自己也得死了。」

他笑道:「不是所有詭異,都如小玉一般,有雙妖丹。」

聶蘇點點頭,小玉有雙妖丹的事,她是知道的。

就在這一耽擱間,忽聽湖岸邊一片嘩然激動之聲。

蘇大為與聶蘇順著聲音看去,只見此時夜幕初臨,星月微升。

借著淡淡星月光芒,隱隱見到一人,從湖中分波踏浪而來。

湖面上波光粼粼,碧波萬頃。

這人足踩水面,分萍渡水,如履平時。

只見他年紀在二十上下,一身粗布灰衣,頭上戴著讀書人的襆巾,手上提著幾尾大魚,意甚昂揚。

「是許生!許生回來了!」

方才垂釣的老翁終於拋下魚桿,用極為羨慕的語氣道:「自從許生有了避水神通,可以任意湖中遨游,簡直羨煞啊!」

說到最後,長吁短嘆,似是恨自己沒許生那般奇遇。

其余垂釣的村人,也都放下魚桿一擁而上,場面熱鬧非凡。

就如同追星者遇見明星一般。

「許生,今日又去湖里游戲了?可曾見到那大金鯉?」

「這些魚,是金鯉送給你的嗎?」

「你這真是祖上積德啊!」

「我孫女年方二八,待字閨中,許生你若有意……」

你一言,我一語,圍在許生周圍,仿佛一群鴨子,聒噪不停。

「各位阿翁,我急著回家准備晚膳,不知……」

許生苦笑著,團團做揖,又拿了一半魚出來贈予眾人,才算脫身。

剛呼了口氣,一抬頭,只見月光從夜空斜照下來。

那銀色光瀑下,正站著一對男女,衣著氣度不凡。

直如畫中仙人。

一時間把許生看得呆住了。

他愣了一下,心中頓時結交之心。

上前主動行禮道:「村里從未見過二位,不知客從何來?」

方才老翁正收拾魚簍釣桿,聞言插話道:「這兩位是洛陽來的貴客。」

「洛陽?」

許生一呆,臉上流露出一絲向往之色。

他再次行禮:「原來是洛陽來的貴人,不知可曾有住處?若是未有去處,可願去小生家中?今日恰好得了魚獲,一會收拾下來,正好下酒。」

這已經是極為殷勤的招呼了。

有魚有酒,這是村里待客最高禮節。

蘇大為看向聶蘇:「小蘇?」

「阿兄,我們就去他家坐坐吧。」

聶蘇顯然對金鯉報恩之事十分好奇。

「也好。」

蘇大為就向那許生點點頭:「那便打擾許生了。」

「不打擾不打擾。」

許生高興道:「請隨我來。」

……

鏘鏘鏘~

夜色暗沉。

刺耳的鐵器摩擦音,來回不停。

仿佛有人將銹跡斑斑的鐵刀,在石上反復磨礪。

昏暗中,有人在耳邊低語:「如何?」

「今夜,必見血……」

低沉暗啞的笑聲傳出,直如夜裊一般。

隨即被夜風吹散。

……

「客,試試這魚的滋味,還有這酒,是我自釀的。」

小院破舊。

蘇大為目光掃去,看到高低錯落的院牆,隱隱見到木頭編成的門扉有些歪斜。

房頂的蓬草也十分凌亂。

三人此時正坐在小院中。

院中擺著一張不大的木桌,質地粗糙。

桌上擺著三副碗筷,菜只有魚。

有酒,但是酒色渾濁。

也不是好酒。

留意到蘇大為的目光,許生有些不自在的挪了挪身子,自嘲道:「鄉野村夫,條件簡陋,讓客見笑了。」

蘇大為主動端起酒杯:「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多謝許生盛情相待,我敬你一杯。」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

許生身子一震,見對方舉酒來敬,慌忙捧起面前的酒碗,與蘇大為碰了一下。

鏘!

許生一口酒灌下去,由於動作太急,嗆得連連咳嗽,滿面通紅。

他顧不上別的,稍緩一緩,忙向蘇大為道:「口吐錦綉文章,客定非常人,還沒請教貴客姓名。」

「在下蘇大為,這位是我妻子聶蘇。」

「蘇郎君!聶娘子。」

許生忙鄭重抱拳,急忙追問:「方才念的詩,可有後面的?後面是什么?」

那副急切的表情,讓蘇大為不由生出熟悉之感——

快更新!

斷章狗!!

輕咳了一聲,蘇大為索性將陋世銘全篇念出:「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

孔子雲:何陋之有?」

「好詩!好詩啊!!當浮一大白~」

許生自小便以儒生自居,但何曾聽人念過這等絕世名篇。

用力一拍大腿,險些把自己腿都拍瘸了。

亢奮到不能自己。

他在心中激動大呼:高人,眼前這位蘇郎君,一定是神都來的高人!這次請他們來家中做客,是我這輩子做得最對的事!

聶蘇在一旁也是一臉微笑的看著蘇大為,小手在下面,偷偷握緊阿兄的手。

眼神仿佛小迷妹一樣。

有親昵,有愛戀,有歡喜,亦有一份驕傲。

不愧是阿兄,念的詩也這般好聽。

至於詩里的內容是什么,究竟好到什么程度,小蘇也聽不出來。

不過是阿兄念的詩,那一定是最好的。

看對面這位許生的神色,也像是被阿兄的詩給震驚住了。

「這詩,是蘇郎君寫的嗎?」

許生舉起酒杯,又喝了一口,急切問。

蘇大為倒是想說不是,但看兩人眼神不會相信。

索性點頭,認了下來。

陋室銘是唐中期劉禹錫所作。

距今還有一百余年。

「哎呀!大才!蘇郎君是大才啊!相見了恨晚!請~」

許生忙替兩人倒上酒,雙手捧杯鄭重站起身,向著蘇大為敬酒。

「不用這般認真,許生請坐。」

蘇大為微微側身,以示不受主人全禮。

這無關乎雙方地位,而是尊重。

要是換一個人,如許生這般做派,難免會讓人以為是鑽營幸進之輩。

但這山野鄉民,臉上只有赤誠,對學問的熱情,對貴客的敬意,絲毫不沾染利欲之念。

倒讓蘇大為高看他一眼。

兩人再喝一杯,這才放松一些。

酒雖濁,但魚卻甚新鮮,也無後世那些作料調劑。

光是天然鮮味,便讓人口頰留香。

「許生念過書?」

「小時候家境尚可,家中有幾畝田,還有一些書,據說祖上做過官,我便也跟著阿爺念過一些詩書。」

「那你這現在……」

聶蘇環顧四周,欲言又止。

雖然有獨門的小院,但看這破敗程度,可不像是耕讀傳家的。

「早就破敗了。」

許生苦笑道:「本地雨水豐沛,每隔幾年,山洪便會發作,河水暴長,吞噬人命……」

他臉上露出凄然之色:「自小阿爺教導我,要讀書,讀書才有出路,才能離開村子,去更廣闊之地,可惜……阿爺死的早,家里田產也被洪水吞沒。

如今我雖長成,但卻終日困頓,只怕有生之年,也難走出這里了。」

蘇大為默默無語。

聶蘇忍不住道:「方才我們在湖邊,聽那位阿翁說,許生之前救過一條金鯉,得了金鯉報恩……」

空氣瞬間凝結。

許生仿佛在這一刻,突然換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