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2 / 2)

大唐不良人 庚新 4086 字 2021-07-04

但是,到了後期。

特別是近一兩年。

從移都洛陽之後。

很明顯,李治有些不正常。

甚至將朝政丟給武媚娘,自己在宮中覓地潛修。

以圖續命。

很明顯,李治感受到了死亡的逼近。

他怕死。

任何英明雄主,到了末年,都會有昏聵之舉。

並非是他們不明白。

而是人真的到大限將近之時,心態崩潰,心性大亂。

到那個時候,整個天下,與我何加焉?

如果我死了,這一切對我有何意義。

人在不同的階段,認知是不同的。

在擁有健康時,不會把時間當一回事。

只會不斷追求功名,追求功業。

可一但失去健康。

意識到時日無多時。

觀念就會有翻天覆地的變化。

再多的功業,哪怕是偉大帝國,和個人的生命比起來,也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

心態變了。

如果聖人李治,還有十年二十年陽壽。

那么他有無數種手腕,可以不起波折的將蘇大為離開洛陽,這一惡性政治事件,平息下去。

但是他沒有時間了。

比起平息事態。

如何更快的抓到蘇大為,逼問修煉之法,尋求延長壽命。

這才是此刻李治最迫切的需要。

也是最真實的人性。

所以,李淳風三人縱然願意。

但是洛陽的聖人,又如何肯成全蘇大為的任性?

成全你阿彌,誰成全聖人?

這位人間帝王,在拚盡一切努力,在無聲的吶喊:朕,想活下去!

「聖人那邊……」

蘇大為斟酌著,緩緩道:「我相信他會明白孰重孰輕,縱然我有違聖意,他也不會動我的母親和好友。」

在蘇大為心里,李治仍是那個李治。

那個頭腦清醒,善於帝王權術的李治。

可惜……

那是你把聖人想得太完美了。

聖人如今,已經不是從前那個聖人了。

李淳風臉上流露出復雜的情緒。

但是這一切,他終究沒法說出口。

只是跺跺了腳。

「聖人等不起。」

等不起?

是啊,李治真的時日無多了。

李淳風看得出來。

別人也看得出來。

沙門那邊,要極力挽留李治的壽元。

想抓住這根救命稻草。

李治是崇佛的。

曾為母獨狐皇後修大慈恩寺。

若是新帝登基,誰能保證,佛門能繼續這種輝煌?

對於垂死的帝王來說。

時間與耐心,是這世上最大的奢侈品。

「怎么可能!」

蘇大為幾乎是不假思索的道:「聖人雖然一直身體欠佳,但有孫老仙翁為其調理,再活十幾年不成問題。」

歷史上,李治可是到683年才死。

如今才是總章二年,足有十三年的時間。

可以任由這帝王揮灑。

雖然,這十幾年他的身體會越發不成。

終日纏於病榻上,不得不將朝政交與武媚娘處理。

「我們不爭論這個。」

李淳風擺擺手:「聖人詔令,你願不願回去?」

李客師在一旁,目光灼灼的看過來。

袁守誠摸著葫蘆,灌了口酒,嘿嘿笑道:「依我算,當今聖人有一劫只怕難過去,若是新皇登位,說不定阿彌你的日子會好過點。」

「袁道長,請慎言!」

李淳風向袁守誠怒視過來。

一些話,他們這些做臣子的非但不該說,連想都不該去想。

蘇大為沉默了。

他意識到一個問題。

歷史,真的是不可改的嗎?

當然不是。

自己的到來,已經改變了許多事。

那為何李治就不可能提前駕崩?

如果這位聖人真駕崩,對自己是福是禍?

講道理,李治若真死了,理當太子李弘繼位。

武後輔國。

這個結果,也不壞。

哪怕就是武媚娘當朝,真做那則天大帝。

對自己也不會比現在的李治朝更糟。

所以,問題在於眼下。

若李治真快死了。

很多行動,必然會加快,很容易失控。

「郡公,你們……你們覺得,聖人還有多久?」

蘇大為向李淳風和李客師看去。

離開洛陽前,自己也曾看過李治的面相。

不像是壽元將近的樣子。

李客師瞪了瞪眼,下巴上的白胡子翹起來。

那表情,是想罵又忍住。

你讓做臣子的,如何去說這種問題。

去討論皇帝什么時候歸天?

合適嗎?

袁守誠在一旁抹著胡須上的酒水,冷笑道:「若他安心修煉道門功法,慢慢靜養,原本再活個十來年都容易。但最近聽聞他開始練密宗一門神通,叫什么『破瓦法』,說是能轉移神識。

依老道推算,練這玩意,非得速死不可。」

轟隆!

一道雷電劈過。

袁守誠卻敏捷如猿,一閃身避開。

乃是李客師與李淳風,忍無可忍,幾乎同時出手,要讓他閉嘴。

被這一打斷,袁守誠自然說不下去。

但來龍去脈,蘇大為也明白過來。

原本想長生,結果弄成了速死……

也真是令人無語的結局。

他心中默默思索著,似乎在推演什么。

雖然不像是袁守誠和李淳風,學過六壬、紫微、周天推衍,但身為一品大能,法則之下,本就有一絲窺探天機的能力。

「聖人……當還有一年時間。」

他緩緩踱步,沉吟道:「郡公,岳丈、袁道長,能不能請你們幫我帶話給聖人,就說,我需要半年時間,給我半年時間,我定回洛陽,親自向他賠罪。」

停了一停,迎著李淳風等人古怪的目光,他繼續道:「到那時,我自有能讓聖人長生之術。」

嗯?

三道凌厲的目光,一齊向他看來。

李淳風、李客師與袁守誠,同時眼中精芒大盛。

好家伙。

你這是承認,自己擁有白玉京的秘密了?

白玉京這事,三人早有耳聞,但是卻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做為道門碩果僅存的宗師,他們比旁人更不信那些無羈之談。

昔年大唐第一人,袁天罡,都沒能熬過大限。

千古一帝太宗皇帝,也沒擋住死神的腳步。

哪有什么長生,哪有白玉京。

但是,蘇大為的話,顯然不是信口開河。

他們了解蘇大為的為人。

從不做沒把握之事。

若說有,那也只有為聶蘇才會令他進退失踞。

若真有白玉京……

不動心,是假的。

別說李治。

天下誰不想長生?

李淳風、袁守誠、李客師三人,壽元也快耗盡了啊。

也不知還能活幾年。

若阿彌真有長生之術……

三個老道的心,隱隱有些活泛起來。

袁守誠壓抑著激動,故意裝出平靜:「你小子莫非真知道白玉京?」

「這個問題我現在不想答。」

蘇大為目視三人道:「但請給我半年時間,半年之內,我必定回來,到那時,一切問題,自有我來承擔。」

「包括替聖人續命?」

「包括替聖人續命。」

蘇大為斬釘截鐵道。

續命……

那個可以商量。

只要有一個時間緩沖,待他把大事辦成。

回到大唐。

一品真仙駕臨神都。

誰敢動他的親族兄弟?

哪怕聖人也不能。

到那時,李治是死是活,就全系於蘇大為一念之間了。

唯一的問題是,李治不能死在他的手上。

若沾了先帝之血。

李弘和武媚娘那里,將無法交代。

最好的結果是李治駕崩,但卻與他無關。

李弘繼位。

由他與武後共同輔國。

到那時,一切阻力不存在。

甚至有可能,按蘇大為後世的理念,對大唐做出一定程度的改良與變革。

當然,現在說那些還太遠了。

當下,他需要的是時間。

李治需要的也是時間。

李淳風目光森然,盯在蘇大為身上:「阿彌,你是認真的嗎?」

「我從不說沒把握的話。」

李客師輕撫白須,緩緩道:「話我們可以帶給聖人,但若是……」

「若是聖人聽不進,也請三位幫我聯系武後,盡力替我斡旋,務必拖夠半年時間,等我回來。」

蘇大為正色道。

「半年……」

袁守誠在一旁,吸了吸鼻子,一臉狐疑:「你為何一定要離開大唐半年?」

「這……」

蘇大為握著聶蘇的手,手指微微收緊:「我有不得已。」

「什么樣的不得已?」

「這個問題我現在不想談。」

李淳風突然作色怒道:「你什么都不說,就要離開大唐半年,將老母、師長、親友和兄弟們置於危險境地,不顧聖人顏面,你到底想做甚?

你什么都不說,就把鍋都甩給我們,你要讓我們如何信你?」

李淳風狠狠一拂袖道:「若今日不說出一個令我信服的理由,老道只怕這次無法幫忙。」

三名老道里,袁守誠是游離在朝廷之外的,閑雲野鶴。

李客師遠離朝堂數十年了。

李淳風是剛剛致仕,其子李諺又是新晉太史令。

若無李淳風在其中說項,只怕蘇大為想拖住李治半年,難比登天。

「岳丈,我真的有苦衷,不要逼我。」

蘇大為黝黑的面上,雙眉微微皺起。

這是極少在他臉上看到的情緒。

說明他真的有些不高興了。

李淳風看了一眼站在蘇大為身邊的聶蘇。

聶蘇一臉擔心,一直注視著蘇大為,眼里眉間,都只有蘇大為一人的影子。

仿佛這個世界,只有他才是唯一令她牽掛的。

李淳風心中一動,忽然道:「是因為小蘇嗎?」

隆隆~~

天空風雲突變。

陰雲滾滾,隱隱有雷霆電閃。

天人感應。

一品大能心中震怒,自然上達天聽。

烏雲滾滾。

袁守誠、李客師的目光,一齊看向蘇大為身邊聶蘇。

聶蘇,到底出了何事?

「阿爺,你說什么?阿兄離開大唐,與我有關?」聶蘇面色一驚。

「小蘇!」

蘇大為一拉聶蘇的手,一手撫住她的肩,聲音急促:「我願化身石橋,承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雨打……」

「阿兄,你怎么……怎么突然說這個!」

聶蘇白凈的臉頰上,立刻紅了。

這是閨房里的話。

屬於兩人的小秘密,怎么在此時,當著旁人說出來。

就算小蘇不像普通女子,可終究有些小兒女的羞赧。

「小蘇,你還記得上次阿兄和你講過,阿難與石橋的故事嗎?」

蘇大為聲音低沉,似有不可思議的魔力。

聶蘇雙瞳放大,漸漸變得迷茫,失去焦距。

終於,她身子一軟。

蘇大為攬住妻子,托住她輕盈的腰肢,轉頭向李淳風和李客師、袁守誠道:「有些話,不方便讓小蘇聽到,你們問我理由,我現在就告訴你們理由,只是……你們真的想聽嗎?」

小蘇啊,你可知,為兄和你說的那些故事,不只是故事。

我願如石橋一般,守護……

轟隆隆~~

烏雲壓城。

電舞銀蛇。

終於,沒能化為傾盆大雨。

黑雲之下,浠浠瀝瀝的小雨,隨風飛舞,如煙似霧。

雨霧中,李淳風、李客師,乃至袁守誠,三人仿佛化作了石像,站在河灘邊,久久不發一言。

直到道袍被雨水沾濕。

袁守誠率先醒悟過來,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

好濕,好冷。

冰冷的感覺,令他忽然打了個寒顫。

「阿彌帶著聶蘇走了。」

「我知道。」李淳風臉上露出苦笑。

「他方才說的,是真的嗎?」

這個問題,李淳風沒有回答。

李客師輕輕一甩雨桿,不知從哪里找來一張斗笠,戴在頭上,一聲長嘆。

「我認識阿彌十八載了,從未見過他如此心痛,他不會騙我的。」

「那聶蘇小娘子,真的,真的……」

真的什么,袁守誠沒有說下去。

仿佛有一雙看不見的手,扼住他的喉嚨。

又像是接下來的話,太過驚世駭俗,以致於他不敢說出口。

李淳風焦躁的來回踱步:「小蘇,小蘇……」

「阿彌既然說半年,定是有辦法,你也不要胡亂擔心。」

李客師背起魚簍道:「我們便按阿彌說的,回洛陽復命吧。」

「也只有如此了……」

李淳風一甩衣袖,長嘆一聲:「希望,一切順利。」

袁守誠抬起葫蘆搖了搖,似乎酒壺已空。

他又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向蘇大為消失的積石峽方向看去。

眼中閃過一抹憂色。

……

積石峽。

原本這里做為一處天險,有少量吐谷渾軍駐守。

在唐軍收復吐谷渾,滅了吐蕃之後。

並沒有恢復吐谷渾王,而是納入安西都護府管轄。

後來又分出安西都督,來管轄這塊新地。

至於積石峽,也就有了少量唐軍,以此來扼守要道。

人數不多。

只有二十余人。

但是在月前,原本平靜被打破。

不知從哪來的一批唐軍,入駐此處,積極修膳關隘,設石堡。

人數從原先的二十余人,一下子擴充到數千人。

整個積石峽從哨所的編制,擴至四個折沖府。

可稱積石關。

沒人知道這伙唐軍是從哪來的。

到這積石峽又是為了什么。

一直到今日。

從如煙似霧的雨水中,來了兩個人。

原本負責瞭望敵情的唐兵,全身的懶散一瞬間不翼而飛,激動的指著來人大叫起來。

令旗飛舞。

整個積石關,一瞬間,從沉睡中驚醒。

咚咚咚咚~~

戰鼓隆隆。

這是軍中之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