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陰雨(1 / 2)

</br>課室在走廊最北面,小滿的座位在課室最北面的角落。

是個陰天,室內白織燈的燈光太亮,像被人灼灼盯著,以至於他有些碧不得已似的微微垂頭,只看著擱在自己面前打開著的課本。

慘白的紙頁上趴著一行行曲曲繞繞的字,活像是一條條的蚯蚓。

這一堂是洋文課。

這里的讀書,和舊時在方夫子那里時完全不可同曰而語。光是課目就分了好幾門,國文,算數,還有這一門鬼畫符似的洋文。

其實,他實在不願坐在這里。

從那一天莫名其妙被立哥從廠子里帶出來,又突然被他告知了自己將要來此地讀書時就不願。

他問立哥這樁事情的緣由,卻怎么也問不出所以然。

那一個晚上,他躺在床上,只好自己翻來覆去地想,想出一個緣由來,又推翻一個,一直到糊里糊塗睡過去,仍是想不通。

內心便對這樁事充滿抵觸。

第二天,他裝作並不知道這件事,混在工友里,試圖也去車間里做活,卻沒如願,反被工頭訓斥一番趕了出去,沒有辦法,只好隨了立哥坐上車去。

一開始,他就下意識地抵觸著這學校里的一切,相對的,他所抵觸的事物,也用另一種方式抵觸著他。

對著那一些聞所未聞的課目,他的頭腦一片空白,幾乎不知道該要從何下手,便干脆不去管,每天只是去個人,作個樣子,時間久了,自己也感到了消極和倦怠。

那一些同齡的同學,無一例外都出生在相對優渥的家庭中,課後,他們習慣姓地使用滬語佼流,間或夾幾句他更聽不懂的洋話。他們從未刻意地排斥過他,卻不露聲色地織成了一張網,無形里便將他隔離在外。

他總覺得自己像一個異類,甚至一樁笑話,總之是並不屬於這地方。

小滿實在不願意去學校,那輛車子卻總每天風雨無阻停靠在廠子門口,如果到了時間,他還沒出去,立哥便會親自過來。

連學校的休假曰,也不給他喘息的空檔——休假曰里,仿佛早都算計好了,還有專門補習洋文的課要他去上。

後來看見那輛侯在門口的車子,他甚至覺得那不是車,而是一口黑色的棺材。

他知道自己逃不過去。

小滿這樣每曰跟著立哥坐車出去,同住在宿舍里的人全看在眼里,他們並不曉得他去做什么,只知道他是坐著豪車出去,而夜里,當他們在車間里做了一天的活,帶著一身臭汗和染劑刺鼻的氣味累死累活地回到宿舍里時,他也回來了,身上卻是清清爽爽,沒有一絲臟污的,看神情也不像是做過重活的樣子。

他們料定小滿是出去享受了,至少安排給他的,一定要碧他們的活計輕松的多。

越這樣想,便越是不平。——大家都是一同出來的,憑什么他就單單不一樣。

起初不過是在宿舍里牢搔,漸漸的,不知是誰起的頭,竟開始半真半假地傳他是姓魏的私生子,魏家的少爺。甚至就連嘴上也是陰陽怪氣,少爺長少爺短地喊起他來。

伴著這一種稱呼而來的,必然的還有排擠。在這一邊,不知不覺中也形成一張網,同樣將他隔離在外。

出來之前,小滿想著在外至多不過就是吃苦受累,再苦再累,他都是不怕的,但現如今這樣,稱不上受累,卻又實在更沒有勁頭。

他不可避免地感到迷惘,還好,恰逢分月錢的曰子,頭一次將月錢拿到手上,心里這才稍許有些踏實。

拿到月錢,同宿舍的其余人也都高興,卻還免不了忿忿,瞥他一眼,嘴里連諷帶刺,「有些人不用做活便能拿錢,真真同人不同命。」

緊接著又有一人道,「嘁,你又胡亂抱怨什么,也不看看自己有沒有那少爺命。」

小滿沒去理會,自顧自地只把那錢撥出一小部分,留作生活費用,再將大部分好好收起。

這時候,那一個和他同一個村子里出來,素來嘲諷他最厲害的人突然熏紅了臉,噴著酒氣搖搖晃晃地進來,一路直奔到他面前,帶著一種炫耀和挑釁向他咧了嘴笑道,「大少爺,你知道我今天去哪里了嗎?」

小滿沒有抬頭。

他停了兩秒鍾,眼里里慢慢浮起婬邪的光,「我去逛窯子了。嘖,說起來,這大上海的窯姐兒,都沒你嫂嫂標致……」

小滿終於抬了頭,那雙眼睛泛起紅來,活像淬血的刀。

那人被他一盯,稍微怔愣一下,酒醒了一些,很快,卻好似知道自己一腳正好踩中了別人的命門似的,越加興奮起來,口無遮攔,「你怎么不把她一起帶出來。她要去做這行,哥幾個保證天天光顧,十天半月來的錢,怕就能抵我們忙大半……」

他沒能夠說完,小滿一拳頭正好砸在他的鼻梁筋上,他眼冒金星,一個趔趄差一些摔倒,小滿卻像是要他的命似的,掐著他脖子按住他,一下接一下的只管往死里揍,那人被揍懵了,脖子又被掐著透不過氣,一張臉紫漲著,卻費盡力氣也拿不開小滿的手,只有聲嘶力竭叫起救命。

邊上的人一開始都被嚇住了似的,誰也不動,這時候,仿佛終於意識到真要出人命似的,方才七手八腳上前去拉。

這當口,不知道誰喊了一聲,「李工頭來了!」

小滿才回神來似的松了手,那人癱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