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作者:hui32920181118字數:18838碧瓦凝月,紅燈高懸。
陳熊舊宅飛檐重閣,峻宇雕牆,煞是壯觀,朱漆大門前雙獅拱衛,門外磚石漫地,平坦整齊。
郭氏二女來至門前,通報姓名,大門頓時敞開,二十余名使女仆役羅列兩排,齊聲下拜:「恭迎二位姑娘。」
郭依雲瓊鼻一皺,不屑道:「好大的排場。」
一名衣著整齊的錦衣衛迎至門前,「在下見過二位姑娘。」
郭飛雲斂衽還禮道:「官爺不必客氣,丁大人何在」
「衛帥有要事待辦,已離淮安。」
「什么他請我們赴宴,卻又扔下人不管,擺的什么臭官架子」感覺受人輕視愚弄的郭二小姐大叫大喊,早先好不容易對丁二積攢出的那點好感盪然無存。
那名錦衣衛碰過一個紫檀木匣,雙手呈上,「此乃衛帥命小人轉交……」
不等他說完,郭依雲已然不耐,「誰要他的什么勞什子,姐,我們走」
「在下奉命行事,求二位姑娘勿要讓小人難辦。」
郭飛雲拉住妹妹,微微搖頭,半嗔半怨的眼神讓郭依雲發作不得,只好陪著姐姐打開了木匣。
匣內有一疊文書,是此間房契和下人身契,另有幾張銀票和一封書信,信封上寫著八字小楷:二位姑娘妝次玉啟。
兩女螓首湊在一處,拆信細看:「二位姑娘淑覽:月色中天,清光如注,余本願與芳駕花前品茗,奈何俗事纏身,難以息肩,唯遺此憾,心中不免悒悒,此患得患失之心境或可令依雲展顏……」
「噗嗤」一樂,又怕被人發現般郭依雲連忙又端正神情,繼續看下去。
「郭門罹禍,雖因白蓮妖人之故,官家亦難脫失察之咎,凡此種種,糾纏甚多,華堂美宅,權作小補,以求心安,萬望哂納,芳駕既得棲身之所,他日姊妹相聚,重敘天倫,亦有可期……」
「區區銀票,僅作家用;仆役數人,聊供驅策,望賢姊妹怡情養心,芳體妝安,欣盼再會醉盞之時,紙短情長,不及贅述,伏惟珍重。」
一紙覽畢,郭依雲抬首粲然道:「姐,看不出他平日嘻嘻哈哈的,倒也有根人腸子……」
手握信箋,郭飛雲神情復雜,嘿然不語,美目上不知何時已蒙上了一層水霧。
************南京,守備太監石岩府第。
「在下與石大人分屬同僚,情同兄弟,本該一早前來拜會,無奈公務繁雜,延宕至今,還請石公公海涵。」
丁壽規規矩矩向石岩執晚輩禮。
「丁大人客氣了,您是陛下御前紅人,咱家不敢當。」
石岩身子微傴,臉皮干瘦蠟黃,一副遲暮之態,說完這句話便是一陣劇烈咳嗽,呼呼氣喘。
「公公保重。」
石岩凄涼一笑,「黃葉不落青葉落,白發人送黑發人,石家就剩我這一把老骨頭了,還有什么好保重的。」
看著丁壽尷尬的神色,石岩漠然道:「丁大人有何事不妨直說,咱家便是老邁無用,公事該辦還是要辦的。」
一點脾氣沒有的丁壽急忙道:「本不該打擾公公靜養,實在是茲事體大,不得不勞煩您老……」
「漕銀是假的」石岩拍案而起,不可置信。
「在下也未曾料到,若要說由各地匯聚的漕銀開始便是假的……」
「不可能。」石岩斷然道,「折色銀牽扯州府有司官吏甚多,若是解運之初便是假的,這江南半壁早不是大明的了。」
老小子你真敢說,丁壽吐槽,面上還是笑道:「石公公所言甚是,故而在下懷疑這貓膩出在運解之後,起送之前。」
「你是說戶部」石岩混濁的小眼睛中閃過一絲光芒。
「在下人手不足,一時又摸不清留都的門道,斗膽請公公襄助。」
「有劉瑾的面子,這點小忙還是幫得上的。」石岩頷首,「三天之後給你消息。」
「多謝公公了。」丁壽拱手道謝。
「咱家身子乏了,不便留客,丁大人請自便。」石岩說罷又咳嗽了幾聲。
「公公留步,在下告退。」
本就沒打算起身的石岩輕喚一聲,「石楠,替我送送丁大人。」
一名內侍快步走了過來,「丁大人,請。」
老梆子,連茶都舍不得給一杯,丁壽腹誹,還是跟著這個叫不是作死么,到頭來罷爵為民,幸得仁廟登基,才復了爵位,萬幸……」
「咱這邊好歹還有南京守備的差事,定國公那邊更別說了,一個比一個不著調,一個在太宗大喪期間飲酒作樂,連仁廟都看不下去了,被褫奪冠服歲祿;另一個就更別說了,瘋瘋癲癲的上街亂打人……」
丁壽知道徐天賜說的是兩年前才去世的定國公徐永寧,幫著分辨幾句,「定國公也不是逢人便打,只打那些為非作歹的顯貴子弟……」
「說的就是啊,放著無權無勢的百姓不欺負,專挑有權有勢的打,正常人誰能這么干」
好吧,你說的有道理,丁壽無語承認。
「瘋來瘋去瘋出事了吧,把皇帝制書都毀了,無職無權的閑住幾十年,這一支短時間緩不過勁兒來,所以,小弟想著……」
丁壽急忙打斷道:「老弟,你的苦處我明白,但國朝以仁孝治國,長幼有序,嫡庶有別,承嗣國公這事情上哥哥實在幫不上忙。」
徐天賜腦袋晃得和撥浪鼓一樣,「誰說要承嗣公爵了,家里老爺子養生有道,襲爵四十來年了,又白又胖,腦門發亮,我能不能熬過他還兩說呢,死鬼大哥反正已經被熬死了,讓鵬舉那傻孩子接茬等吧,我可沒指望過。」
「那你說什么前程」丁壽納悶。
「說的是錦衣衛。」徐天賜沒好氣道,這哥哥看著挺聰明的,怎么是個榆木腦袋。
「申之啊,錦衣衛里多的是勛貴子弟,徐家乃大明第一武勛世家,你進錦衣衛是應有之義,還用張一次嘴」
「不是那幫光吃飯不干活的帶俸官,小弟是真想干出一番事來,將來含飴弄孫時也有一番吹捧不是。」
看著徐天賜眼巴巴的熱切眼神,丁壽無奈道:「得嘞,這事交給哥哥我了,回京就向陛下奏稟,既然要弄,就來個徹底,干脆弄個實權世職,好傳諸子孫。」
徐天賜大喜過望,「仗義,小弟敬兄長一杯。」
滿飲杯中酒,丁壽看了看露台方向,「今晚這么熱鬧,什么情況」
徐天賜臉上露出幾分壞笑,「丁兄來得巧,今日正是秦淮河花魁獻舞之日,若是機緣巧合,沒准還能成為入幕之賓。」
「能讓你老弟這般色授魂與,這女子怕不一般吧。」丁壽取笑道。
未等徐天賜答話,忽聽樓下響起一聲檀板,絲竹樂起,一時間大堂內弦管交織,悅耳非凡。
徐天賜微微一笑,舉臂延攬,與丁壽同行至露台。
只見台下舞池內轉出一名盛裝打扮的美貌女子,體似琢玉,面如堆花,粉紅蟬翼薄紗下,窈窕身段若隱若現。
女子手持兩根長長的翠色雉雞翎,輕挪蓮步,細腰搖曳,在樂工玉笛伴聲中,會合節拍,翩翩起舞。
笛聲舒緩,遠見那女子笑顏微漾,如三春桃李,舞態婀娜,如風中柳條,一舉一動嫵媚勾人。
眾多尋芳客人目眩神迷,眼珠只在女子豐盈身姿上打轉。
忽然間管繁弦急,樂聲急促,如倒海翻江,氣象磅礴,雄闊壯烈,女子嬌柔身姿如狂風一般急速旋轉,似一團霓霞閃灼明滅,一簇仙葩搖曳舒發,忽聽得一聲中天鶴唳,樂聲戛然而止,女子羅裙鋪展,盈盈半卧,頻頻細喘,凝脂間紅霞隱隱。
樓上堂下發出震天般的喝彩之聲,女子笑吟吟向眾人拜謝,退出軒廳。
「荊台呈妙舞,雲雨半羅衣。裊裊腰疑折,褰褰袖欲飛。」丁壽撫掌贊道:「舞妙,人更美,此女何人」
「南國有佳人,飛去逐驚鴻。」見秦淮佳麗引得丁壽動容,徐公子與有榮焉,自得道:「唐一仙。」
************丁壽實在想不到遠隔千里之外的留都,還能和京城教坊扯上關系,玉堂春被王順卿摘了頭籌的郁悶至今未消,何妨牆內損失牆外補。
「錢寧,請一仙姑娘過來小酌幾杯。」
門外侍立的錢寧進門領命,還未等出去便被徐天賜喝止。
「兄長且慢,這唐一仙乃花中魁首,至今還是個清倌人,等閑人難邀她一聚,強求不得。」
「誰說要用強了,哥哥我是那種不解風情,牛嚼牡丹的莽漢么。」丁壽嗤笑一聲,隨即又道:「申之,怎么投其所好」
「吟風弄月乃風雅之事,自然……」
徐天賜還沒說完,就聽二樓一處雅軒內有龜奴唱喝道:「龍王門孫大少送紋輕侯。」
「我管他是那只猴子,老弟你今天別攔我,這口氣要是不出,回頭我就調兵用炮轟平了聚寶山。」
徐天賜一改張揚之色,「哥哥,沈輕侯不好惹呀。」
「你我兄弟也不是善茬,跟你說,除了宮里的幾位貴人,還沒人能讓我吃虧……」
丁壽還在喋喋不休地自吹自擂,徐天賜貼著他耳朵低語了幾句。
「這么大來頭,我怎么沒聽說過」丁壽變色。
「老庄主沈博行事低調,若不是老爺子特意囑咐過,小弟也不知。」
「當朝閣老見了我也得禮讓三分,一個女閣……」丁壽忿忿低語道:「我怎么忍得下這口氣」
「小弟也是,可若是把動靜鬧得大了,他沈輕侯無官一身輕,這地方卻不合丁兄你的身份……」
徐天賜後面還想說的是,萬一你把官丟了,我的官找誰要去。
正當這二位騎虎難下,那邊兩位勝券在握之際,忽聽一樓大堂內又響起一個纖細脆潤的聲音,「無論出價多少,我多出一倍」
語音不高,卻滿座皆聞,樓上樓下的目光同時向大堂的一個角落投去,靠牆邊的一張單桌前,端坐著一名儒巾藍衫的俊秀青年,芸芸酒客之中,恍如鶴立雞群,別樣不同。
眾人眼光未能讓青年神色稍動,只是微微仰頭,一雙眸子散發熠人冷光直射龍王門所在雅軒。
孫尚香與沈輕侯二人驟然色變,臉上同時浮現出幾分懼意,身子一閃,俱都消失在了露台之上。
丁、徐二人見那邊忽然縮了脖子,也覺奇怪,低頭再尋那個藍衫青年,卻也不見。
「這人什么來頭,一露面就嚇退了那兩個敗家子。」丁壽倒也有臉這般評價人家。
「臉生得很,想不出來。」徐天賜擰眉思索半晌,頹然搖頭。
「二位爺酒菜可盡興」帶著濃濃脂粉香氣的老鴇,扭著腰肢進了雅軒。
「就你一個人」徐天賜眼睛一翻,「一仙姑娘呢,莫不是上趕著巴結沈輕侯去了」
「徐公子說笑,孫大少和沈公子走得匆忙,妾身招呼也未及打上一個。」
老鴇笑容中透著幾分尷尬,「妾身是來歸還二位公子打賞的銀票。」
「怎么,爺的銀票是假的不成」丁壽氣得一拍桌子,今晚上哪是消遣,分明添堵來著。
「妾身哪敢徐公子您老也知道一仙姑娘並不在本院掛牌,只是客居獻藝,」老鴇委屈至極,「而今已然相約佳客,妾身實在也勉強不得。」
************翠羽閣後院一處臨水的雅軒,軒外走廊高處懸著一架翠綠鸚哥,軒內不時有女子調笑之聲傳出。
一陣雜亂腳步聲響起,鸚哥高叫展翅「有客到……呱」,便被來人一扇子捅得撲騰亂飛。
雅軒房門突然「咣當」一聲被一腳踢開,引得屋內一片嬌呼。
徐天賜與丁壽面色不善地踱步入內,淡淡一掃,軒內布置一目了然。
軒內臨水欄桿下擺著一新月型瓷盆,盆內一簇白瓷蓮花,亭亭凸出,甚是別致,五六尾金魚擺尾游動,十分自在。
欄桿對面牆下擺著一桌酒席,滿屋鶯鶯燕燕,環佩叮咚,圍繞在酒席周圍。
「這房間是哪個不開眼的定下的」徐天賜乜斜著眼問道。
幾名艷麗女子閃開兩邊,讓出了酒席正中坐著的一名方巾青衫的少年公子。
少年看起來最多不過十五六歲年紀,一張瓜子臉,修眉端鼻,手持一柄尺余長的牙骨折扇,說不出的風流俊俏。
「兩位兄台有何見教」少年並未被徐大公子的氣勢所遏,淡然問道。
「你小子眼生得很,報個名先。」徐天賜大剌剌往少年對面一坐。
「何時起行院尋歡,還要盤查戶籍了」少年展臂摟住身側兩名樂伎,頰上梨渦淺現。
「讓你報名是公子爺看得起你,既然不識抬舉,來人,把這小白臉與我扔河里涼快涼快。」
徐公子翻起臉來,絕對說出做到,不容含糊,門外下人立即涌了進來。
「且慢。」丁壽揮手讓國公府的家人退了出去,輕拍徐天賜肩膀,安撫住這位小爺的脾氣。
「兄台有幸為一仙姑娘入幕之賓,不才特來恭賀。」丁壽笑吟吟地拱手道。
「不敢,美人青睞,三生有幸。」少年從容自若,也不為方才徐天賜無禮著惱。
「在下有一不情之請,不知可否當講」
一仙嫣然淺笑,「那么今日……」
「今日……」
徐天賜眼睛一轉,看見一旁沒好氣瞪著他的丁壽,猛然回過味來,「今日之事決不能善罷甘休。」
寶貝,來,我看你怎么往下編,丁二爺抱臂不語,瞧這倒霉孩子怎么圓回來。
「姑娘精歌舞,工聲律,色藝才情稱冠一時,高人雅士方可為座上貴賓,似此等乳臭未干的黃口孺子何德何能忝入閨中」
「我」本來笑吟吟坐在一旁看熱鬧的少年,被徐天賜一指笑了出來,「徐公子此言差矣,不聞少年人乃國之將來,如春前之草,前途似海,來日方長,豈可因在下年少而鄙薄。」
「沒聽說過,誰扯得酸文……」
丁壽重重咳了一聲,「據說此文乃當今緹帥丁壽於文華殿之戲作,兄台竟也知曉」
「如此佳文,如萬選青錢,不才如何不知。」少年玉頰微陷,笑意盎然。
「當然是好文,頂頂的好文。」一臉尷尬的徐天賜連連點頭,心中對這位丁大哥佩服得五體投地,沒想到南山兄還是文武全才,名動學林。
丁壽心中哀嘆一聲,指望這小子八成沒戲了,「一仙姑娘,秦淮風月,千古樂道,吾等也不願唐突佳人,壞此佳景,既然姑娘心有所屬,在下唯有喟嘆緣淺,就此告退。」
「公子且慢。」唐一仙玉手輕撫鬢間金蓮步搖,嬌聲道:「公子一擲千金,情深款款,一仙也非鐵石心腸,若是就此讓公子離去,傳揚開來,未免使人言我厚此薄彼,不識好歹。」
有門兒,丁壽心中竊喜,「那依姑娘之意呢」
「青樓女子以聲色侑酒,才子名士作文以酬,奴家妄求幾位公子贈詩一篇,以慰閨中岑寂,奴家則掃榻以待,定不會使諸君白白辛苦。」
「題目為何」少年問道。
玉手劃過瓷盆,挑起層層漣漪,驚動了那幾尾金魚,在水中竄來竄去,唐一仙嫣然一笑,撫弄那簇白瓷蓮花道:「便以」蓮「為題吧。」
以什么為題我也白搭,丁壽已經不打算留在這里丟人了,打算扔下幾句場面話,扭頭走人。
還沒等張嘴,身旁徐天賜已經高聲喊道:「來人,筆墨伺候。」
迎著丁壽殺人的眼神,這位爺還不自知,「南山兄,來,好好教訓一下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我現在特別想教訓你,丁壽心頭不知有多少頭羊駝想從口中噴出,不情不願地接過了徐公子遞過來的上等狼毫。
正當丁二咬著筆頭開始冥思苦想時,那邊少年已經揮筆一蹴而就。
「這么快」徐天賜那邊也沒好到哪兒去,除了在宣紙上滴了個墨團外,別無所出。
「一仙姐姐,請雅正。」吹干墨跡,少年便獻寶般將新作遞了過來。
唐一仙愛憐地看了他一眼,舉起宣紙,輕啟朱唇,婉轉念道:「碧水紅衣菡萏艷,舒卷開合任天然。
出身淤泥質本潔,羞為俗世染塵凡。」
唐一仙美目不由一亮,其他鶯鶯燕燕已然聚攏了上來。
「公子爺真心疼我們姐妹,說到心坎里去了……」
「公子詩寫的真好」
「不止詩好,單是這筆行書,遒勁有力,委婉健秀,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有右軍之風。」同樣湊上來的丁壽,晃著腦袋一通點評。
「丁兄,你怎么還誇起他來了」徐天賜沒好氣地斜楞著眼,這人都丟到姥姥家了。
「你我兄弟已無法贏得體面,總要輸得光彩吧。」丁壽倒是想得開。
「小弟一時逸興,教二位兄台見笑了。」少年還是彬彬有禮。
「不敢,我等自愧弗如,心服口服。」丁壽整襟還禮,「一仙姑娘,今日無緣,來日有暇,再來拜會。」
在唐一仙萬福施禮中,丁壽拉著不情不願的徐天賜,連同帶來手下,一同離了雅軒。
「一仙姐姐,這人蠻有趣的。」少年眉眼彎成兩道新月,倚在亭亭玉立的唐一仙身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