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5、 我見凡流終不免(1 / 2)

歡想世界 徐公子勝治 4574 字 2022-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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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惡,其惡加身;放禍,與禍同流。此非善行,此非善類。為禍者共誅之,放禍者共逐之,若不受逐則受誅,自古早有定議。」

——這是丁奇對白少流剛才那個假設的回答。

林太為觸犯了共誅戒,證據確鑿,被陸高乾撞破,此事無疑。

假如陸高乾是受到了林太為的威脅和逼迫,擔心自身的安危而不敢告發林太為,這是另一種情況。

現實中經常有這種事,某人看見有歹徒行凶,不敢站出來阻止,發現了歹徒作惡的線索,也不敢報警揭發,害怕歹徒傷害到自已。

但陸高乾不屬於這種情況,他也不應該是這種人。

陸高乾是昆侖修士,昆侖十三大派之一元朔門的弟子。類比上述情況,他相當於「體制內」的公務員,比如一名警官。

當時的情形,林太為斬殺侯念明之後已受傷,就算他不受傷,陸高乾的修為也比他高得多。林大為根本威脅不到陸高乾,陸高乾完全可以將其當場制住。

陸高乾卻放過了林太為並為其隱瞞,任由其觸犯共誅戒,斯為任惡。

在既有責任又有能力的情況下,任由他人作惡而無視,若人人如此,危害的是所有人,斯為放禍。

任惡,其惡加身;放禍,與禍同流。

不論其動機是什么,陸高乾根本就沒有資格原諒林太為。假如作惡者連懲罰都沒得到,人們又談何阻止?

修行界自古也不是沒有發生過這種事,前人早有嚴密的問論,對此情況該怎么處罰也早有定議:為禍者共誅、放禍者共逐。

共誅就不用說了,所謂共逐有幾種形式,最主要的就是廢去修為、逐出宗門。

對於大成修士,其修為境界是他人廢不掉的,可令其自封神氣法力放逐世間,其人也可以選擇閉生死關不再現身人間。

假如只是一名沒有修為的普通人怎么辦?這個問題則不在討論范圍內。

對陸高乾該怎么處罰,問論至此其實已無疑義。

假如三十年前陸高乾放過了林大為,故意為其隱瞞惡行,但並沒有別的舉動,昆侖盟查明之後當共逐。但實際上陸高乾之惡更甚,以此鉗制驅使林太為繼續為惡,亦當共誅!

白少流又問道:「難道不聞『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華真行差點又想找張椅子坐下了,白少流這種話也能問出來嗎?這當然不是他本人問的,就是代表某些人一種觀點,還是承接前面那個假設。

此回合的問論,已經超出了共誅戒范疇,談的也不僅是林大為與陸高乾,甚至不僅僅是修士,延伸到更廣義的世事中。

假設陸高乾放過了林太為,是憐其事出有因。而林太為痛哭流涕,發誓痛改前非、誠心悔過,再也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事情已經出了,無可挽回,何必再搭上林太為的一條命?假如他從此洗心革面,是不是值得拯救呢?

丁奇的回答居然是唱偈:「刑解登仙,入獄成佛。放下屠刀,先請自囚。苦海不渡,談何三昧。佛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華真行突然間又來了興致,將身子站得更直了。因為丁老師這番話中的聲聞智慧,以他的修為和見知居然沒有完全聽懂。

刑解登仙,入獄成佛,是啥意思呀?華真行只是朦朧有所感,卻又琢磨不透。

這是兩個和尚在辯經嗎?在場也有佛門修士,可是白少流和丁老師都不是僧人,他們好像也不是在辯經義,似乎只是在借話頭。

其他一些話,華真行倒是聽明白了。

常人理解的放下屠刀,可能就是殺人者不再殺人,其原因有很多種,比如年紀大了提不動刀了,風聲緊了不敢了,後悔了不想再殺人了,想殺的人已經殺了不必再殺人了。

但是從修行的角度,這哪一種情況都不是放下屠刀。

人們很熟悉一種佛門典故,比如某位殺業累累的大軍閥、名滿江湖的大俠客,某日突然厭倦了皇圖霸業、江湖爭殺,決定皈依佛門……

這樣的故事還可以加點老料,大俠是因為某位老和尚一言點醒,幡然而悟,從此世上少一屠夫,青燈下多一僧徒。

那么問題來了,這里不評價屠夫,只評價老和尚的行為,他是善行還是惡行?

聲聞智慧與每個人的認知有關,所以聽在華真行的耳中,丁老師是舉了兩個例子,第一個例子居然是非索港大頭幫的金大頭。

假如在新聯盟沒有出現之前,金大頭來到東國旅游,恰好走進了蕪城的九林禪院,遇到了三個老和尚,被其點化,痛悟前非。

於是金大頭就在九林禪院出家為僧,光頭都是現成的不用剃,或者就在當地找了份正經工作,比如送快遞兼職念佛做義工,總之再也不回大頭幫去當頭了……

第二個例子,是東國的一個連環殺人犯,跑到了九林禪院,找到了三個老和尚,坦承身份與罪行,表示願意悔過自新,希望能在寺中藏身,然後就被老和尚們收留了。

這兩個例子有什么區別?區別不僅在於秩序是否存在、程序正義能否實現?在修士眼中更重要的,是老和尚這么做的原因以及由此導致的結果。

首先看第一個例子。

當年的非索港處於秩序崩潰狀態,有無數個金大頭公然存在。金大頭的目的可不是為了逃避懲罰,無論老和尚勸不勸他,幾里國和東國官方都不會抓他。

九林禪院的老和尚改變不了幾里國的現狀,非索港的街區也不歸他們管,他們只是勸金大頭改過自新,至少不要再為非作歹。

上面提到的大軍閥、大俠客之類的故事,基本也屬於這種情況。懲罰他們的秩序是不存在的,否則該進監獄就進監獄,寺廟不是他們該來的地方。

對三個老和尚而言,這是力所能及的善行。

至於第二個例子,老和尚的目的就是幫助逃犯躲避懲罰,其行為就是窩藏逃犯,這是標准得不能再標准的惡行!

三個老和尚當然應該被派出所一起帶走,而這座故意窩藏逃犯的寺廟,假如不封掉都是警方失職!

若說懺悔,監獄里更適合贖罪,若說向佛,地獄里更需要念經。至於說拯救,這才是拯救,既是對屠夫的拯救,更是對無辜世人的拯救。

有杠精可能又要問了,假如這個逃犯當初犯罪是迫不得已,又或者是被冤枉的呢?這種情況不在此題之中。

聽到這里華真行也有點犯迷糊,丁老師說來說去,為啥總要給蕪城九林禪院的幾個老和尚出題目呢,難道就是欺負人家今天沒到場嗎?

其實白少流這一問,代了表很多人將形而上的頓悟,曲解為形而下的詭辯,將所應放下的妄念、惡意、我執,都曲解為現實的犯罪行為。

其實「放下屠刀」這個動作的本身,就包含了坦然面對罪責的行為。華真行聽明白了,但還有些詫異,他奇怪的是,這么淺顯的道理,為何還要在這種場合問論?

問論進行到這里,基本很順暢,就是白少流和丁老師在依次問答,在場每人的聲聞內容各有差異,但誰都沒有插話。

這時卻突然有人開口道:「梅盟主,各位道友,我有言。」

循聲望去,說話的是真華門執事周榮,一位形容干練的女修。在這次昆侖盟調查中,她也負責各路信息的分析匯總,這應該跟她的職業有關,在世俗間就是一名律師。

梅野石:「周道友請講。」

周榮:「梅盟主昨日提到了定風潭覆滅往事,暫不談魯慕白後來之舉,當他與尚海平動手之前,其實並未動尚海平的家人。

在其失手殺了尚海平之後,亦未動尚海平的家人。

再說此番林太為之事,暫不談三十年前,只說其前日所為。林太為自始至終,並未真的動石不全與尚妮二位道友的家人。

其言未行之時,可否挽回?僅從此論,是否必當共誅?」

周榮問了一個很特殊的問題,她以魯慕白和林太為舉例,特指了一種情況。

從事實來看,魯慕白並沒有動尚海平的家人,後來尚家人是被岡比斯庭大神術師凌吉偉給暗殺了,此事反倒成為凌吉偉要挾魯慕白的把柄。

至於林太為,他只是發了一條短信,內容是石不全的孩子及其姥姥、姥爺的身份信息,事實上也沒有真的去動石不全夫婦的家人。

人是否應該為只是說了但並沒有做的事情受到處罰?就算處罰,是否有必要按「須天下共誅之」的標准執行?

換句話說,假如因為一句口嗨,就要受到昆侖盟的聯合追殺,「量刑」是否過於嚴重了?

華真行聞言不禁暗暗皺眉,這就是在偷換概念嘛,在這種場合,怎么還有人會問出這種問題?一千二百年前的正一三山會上,正一祖師就應該講得很清楚了。

但看今天這個架式,還就是要拿出來再講一遍!

時代在進步,後人取得成就總會比前人更高。但是別忘了,後人的進步也是建立在前人的成就基礎上,每個時代的成就,都不是當代的人從無到有憑空創造的。

隨著時代發展,有些不符合時代要求的事物需要被淘汰、需要做出變革,但並不意味著前人的成果也要徹底被否定、發展基石也要被動搖。

時代的進步並不是一種必然,有進步就可能有退步,甚至會有衰落、崩潰與滅亡。

比如在華真行眼中,方外門這次取代了元朔門,成為昆侖盟二十五派執行宗門之一,就是一種進步,甚至是一次重大的突破性變革。

但有人將話題扯到共誅戒的頭上,是幾個意思?

只聽梅野石答道:「言即是行,共誅即誡此行,否則無需立戒。共誅是我等之責,而非某人之權。」

當年正一祖師是如何宣共誅戒的,華真行聽廣任介紹過,相比之下梅野石今天的回答並無任何出彩之處,顯得四平八穩,可能是因為場合與聽眾不同吧。

梅野石首先指出了一個概念,言論本身就是行為的一種,而不是獨立於行為之外的另一種東西。

之所以在很多時候,我們將「言行」並稱,強調「怎么說的」與「怎么做的」之間的區別,只因為言論是一種獨特的行為,有時候往往決定不了行為的結果。

人們的願望未必都會實現,人們說的話也未必都會成真,就連大成真人都辦不到,哪怕他們是真心的。

言論只是整個行為過程的一部分,並不代表行為的全部。但反而言之,我們不能否認言論也是行為的一部分這個事實。

言論本身也會造成後果,有後果就要承擔責任。

然後梅野石強調,共誅戒主要就是為言立戒,重點針對這種特殊的行為,而且有一個前提,行為的當事雙方都是修士。

它並不是界定普通人之間的行為,也不是界定修士與普通人之間行為,只在修士與修士之間立戒。

共誅戒的內容很簡單,就是修士之間無論發生任何沖突,都不得以對方的親眷家人為要挾。

這話說得很清楚,連要挾都不可以,更不必談什么傷害了。共誅戒,是沒有「言者無過」這個概念的。

為什么定的這么嚴厲?因為當事雙方都是修士,這種行為根本無從防范,無法阻止,只要出現了就會造成嚴重後果,

舉個很簡單的例子,比如甲和乙爭奪一件法寶,甲對乙說:「如果你不把法寶讓給我,你全家都會生病!」他甚至都不用說我要殺你全家,只要給個暗示就行。

乙能怎么選擇?他是繼續爭奪這件法寶,還是保證全家人的安全?

假如選擇後者,就等於屈服於對方的要挾;假如選擇前者,又面臨一種道德困境,變成為了一件法寶而不顧家人安危。

若看緣起因由,其實甲根本就不應該有這樣的行為。

有人又要說了,乙可以選擇當場和甲拼命!可並非每個人都有拼命的勇氣,更何況乙未必是甲的對手,就算實力相當,也未必敢保證就一定能拍死甲、不讓甲逃離。

還有人可能會抖機靈出個餿主意:甲若這樣說,那么乙也可以同樣說。比如甲說若乙不退出爭奪,就殺乙全家,乙也說假如甲敢這么做,他也會殺了甲全家。

世上沒有比這更餿的建議了,玩兩個窮凶極惡者之間的囚徒困境嗎?最糟糕的結果是什么,甲和乙的親眷家人皆無辜遭殃?

問題再轉回來,就算按照最理想的模式,乙的修為在甲之上,當即出手把甲給拍死了,那么他還要面對周榮剛才的質問,憑什么只是一句口嗨,乙就殺了甲?

面對這種質問,乙如何為自已辯解?

梅野石的聲聞智慧中包含的信息,比上述內容還要復雜得多。

比如聽在華真行耳中,又出現了另一種可能。比如伏凌客去找梅野石,讓梅野石出手滅了華真行,否則他就殺了梅野石全家。

這種事情很荒誕,在現實中幾乎不可能出現,只是一種假設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