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六三章 秋風殺滿月 天地寓人寰(下)(1 / 2)

贅婿 憤怒的香蕉 3079 字 2021-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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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先生那邊,可有什么說法沒有?」

「他誇你了……你信嗎?」

長江東逝,樓船外的江水反射著月光,遙望遠處大地上的江寧燈火。這是八月中秋的深夜了,沒有多少人知道,作為公平黨這一已然席卷江南的龐然大物的主事人,如今整個天下都在注視的核心人物,此刻會在這黑暗的江波上放舟,也沒有多少人知道,會有這樣的一次會晤,就在這片月光下的江面上進行。

相對於這場會晤蘊含的意義,樓船房間中的設施,簡陋得出奇,碰面雙方對話的方式,也極為隨意。

「……不要賣關子了。」

何文伸手將茶杯推向錢洛寧的身邊。錢洛寧看著他笑了笑,無所謂地拿起茶杯。

「他還真的誇你了。他說你這至少是個進步的運動。」

「我知道進步的意思,這個至少的意思,便跟他過去說的,至少愛國一樣吧?」

錢洛寧微微笑了笑,算是承認了,他喝了口茶。

「不開玩笑了。。」錢洛寧道,「你離開之後的這些年,西南發生了很多事情,老牛頭的事,你應該聽說過。這件事開始做的時候,陳善均要拉我家老大入伙,我家老大不可能去,所以讓我去了。」

何文道:「霸刀的那位夫人,是令人欽佩的人。」

「一早就料到那邊會失敗。」錢洛寧道,「但是在老牛頭的兩年,雖然看著它失敗了,卻至少讓人覺得慷慨激昂……這兩年對公平黨的事情,西南有關注,但這次來到江寧,我看不到任何東西。」

「至少是個進步的運動吧。」何文笑。

錢洛寧看著他:「過去在西南的時候,寧先生帶著大家做推演,對於社會革新的方式,他在興趣班上推演過幾百遍,那些東西,你沒有看啊?還是看過以後,你都忘記了?」

他的目光平靜,語氣卻頗為嚴厲:「人人平等、均田地、打土豪,了不起啊?有什么了不起的!從兩千年前奴隸社會開始造反,喊的都是人人平等,遠的陳勝吳廣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黃巢喊『天補均平』,近的聖公說『是法平等無有高下』,這還是做出聲勢來了的,沒有聲勢的造反,十次八次都是要平等、要分田。這句話喊出來到做到之間,相差多少步,有多少坎要過,這些事在西南,至少是有過一些推斷的啊,寧先生他……讓你看過的啊。可這是什么東西……」

他伸手指向江寧:「確實,用一場大亂和肆無忌憚的殺人狂歡,你至少告訴了原本的這些苦哈哈什么叫做『平等』。這就是寧先生那邊調侃的至少進步的地方,但是有什么意義?花兩年的時間一頓狂歡,把所有東西都砸光,然後回到原地,唯一得到的教訓是再也別有這種事了,然後不平等的繼續不平等……別人也就罷了,起義的人沒有選擇,公平王你也沒有啊?」

錢洛寧的話說得重,其實卻也是當年論辯時的姿態了。這話語落下後,船艙里靜悄悄的,何文轉著茶杯,目光在錢洛寧與窗外的江水上打轉,過得好一陣,方才點了點頭。

他鄭重道:「當年在集山,對於寧先生的那些東西,存了對抗意識。對紙上的推演,以為不過是憑空想象,有機會時不曾細看,雖然留下了印象,但終究覺得推演歸推演,事實歸事實。公平黨這兩年,有許多的問題,錢兄說的是對的。雖然江寧一地並非公平黨的全貌,但葉落知秋,我接受錢兄的這些批評,你說的沒錯,是這樣的道理。」

錢洛寧話語轉緩:「我說得錯沒錯於事無補,至於你說並非全貌,公平黨的全貌是什么,我倒是等著你來告訴我。」

「寧先生真就只說了這么些?」

「他對公平黨的事情有所討論,但沒有要我帶給你的話。你當年拒絕他的一番好意,又……始亂終棄,這次來的人,還有不少是想打你的。」

「我與靜梅之間,不曾亂過,你不要瞎說,污人清白啊。」說到這里,何文笑了笑,「靜梅她,人還好嗎?我原本還以為她會過來。」

「跟你沒關系了……華夏軍不做這種讓人帶著感情出任務的事,她若過來了,跟你談感情,還是談事情?她怎么做?」

船艙內微微沉默,隨後何文點頭:「……是我小人之心了……這里也是我比不過華夏軍的地方,想不到寧先生會顧慮到這些。」

他給自己倒了杯茶,雙手舉起向錢洛寧做道歉的示意,隨後一口喝下。

「你在西南呆過,有些事情不必瞞你。」

見他這樣,錢洛寧的神色已經緩和下來:「華夏軍這些年推演天下局勢,有兩個大的方向,一個是華夏軍勝了,一個是……你們隨便哪一個勝了。基於這兩個可能,我們做了很多事情,陳善均要造反,寧先生背了後果,隨他去了,去年成都大會後,開放各種理念、技術,給晉地、給東南的小朝廷、給劉光世、甚至中途流出給戴夢微、給臨安的幾個家伙,都沒有吝嗇。」

「這里是考慮到:如果華夏軍勝了,你們積累下來的成果,我們接手。如果華夏軍真的會敗,那這些成果,也已經散布到整個天下。有關於格物發展、信息傳播、民眾開悟的各種好處,大家也都已經看到了。」

「寧先生一向是有這種氣魄的。」何文道。

「等到你用這種辦法席卷整個天下,把整個天下都打爛,你們死了以後,我們撿起來,至少不用再去說一遍為什么要人人平等了。這是寧先生那邊說的進步,但這種進步,要人說看法,無非就是可憐可悲。」

錢洛寧頓了頓:「狗被逼急了會咬人,種地的農民活不下去了會殺人,但這不過是起初的本能,它成不了事情。能夠成事的,是符合天地道理的規矩,是冷靜的觀察、摒棄自私的理智和對規矩的客觀改良……寧先生在小蒼河和西南的時候,經常說到一個詞,叫做『革命』,還記得嗎?」

「天地革而四時成,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何文點點頭,又微微搖了搖頭,「易經有載,革新天命、改換朝代,謂之革命,不過寧先生那邊的用法,其實要更大一些。他似乎……將更加徹底的時代變革,稱之為革命,只是改朝換代,還不能算。這里只好自行領會了。」

錢洛寧也點了點頭。

「……我早兩年在老牛頭,對那里的一些事情,其實看得更深一些。這次來時,與寧先生那邊說起這些事,他說起古代的造反,失敗了的、稍微有些聲勢的,再到老牛頭,再到你們這邊的公平黨……那些毫無聲勢的造反,也說自己要反抗壓迫,要人人平等,這些話也確實沒錯,但是他們沒有組織度,沒有規矩,說話停留在口頭上,打砸搶以後,迅速就沒有了。」

「……寧先生說,是個人就能狂熱,是個人就能打砸搶,是個人就能喊人人平等,可這種狂熱,都是沒用的。但稍微有些聲勢的,中間總有些人,真正的懷抱遠大理想,他們定好了規矩,講了道理有了組織度,然後利用這些,與人心里惰性和狂熱對抗,這些人,就能夠造成一些聲勢。」

「……在老牛頭,陳善均聚集了一批人,他們自己有很崇高的理想,也學到了華夏軍的組織度,但他們想要的是最純粹的平等……他們真的想實行生產資料的平等,但整個過程里,周圍那些沒那么崇高的人,其實都在方方面面的拖他們的後腿,甚至於加速的腐化他們。最後是失敗了。這些人都沒辦法成功地完成一場革命,開過往未有之新局。」

「……對於你們這邊,寧先生還沒有很具體的判斷,但他說了兩句話,大概是說給你聽的。」

他說到這里,微微頓了頓,何文正襟危坐起來,聽得錢洛寧說道:

「第一句是:一切狂熱而且激進的運動,如果沒有強有力的核心隨時加以鉗制,那最後只會是最極端的人占上風,這些人會驅逐反對派,進而驅逐中立派,接下來進一步驅逐不那么激進的派系,最後把所有人在極端的狂歡里付之一炬。極端派只要占上風,是沒有別人的生存空間的。我過來以後,在你們這邊那位『閻羅王』周商的身上已經看到這一點了,他們現在是不是已經快變成勢力最大的一伙了?」

何文微笑:「人確實不少了,不過最近大光明教的聲勢又起來了一波。」

「林胖子……早晚得殺了他……」錢洛寧咕噥。

何文道:「第二句話是什么?」

「第二句話是……」

錢洛寧看著他。

「一切不以人的自我革新為核心的所謂革命,最終都將以鬧劇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