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八三章 凶影(2 / 2)

贅婿 憤怒的香蕉 3576 字 2021-05-26

他是能夠南下的人,在聚集起一群人之後,也能夠帶著他們去往更好的地方重新開始。但一年一年的,他也始終沒有離開那片廢墟般的土地。多數的時候,他們與那片土地上的匪人相爭,也與劉豫麾下的烏合之眾般的軍隊廝殺,甚至伏殺過女真人的使節,也有的時候,他們在爭斗中敗下陣來,被附近的大小匪幫燒過寨子。

那手持雙劍的男人,始終沒有倒下。

身邊的漸漸多起來之後,勢力擴大了,但需要的物資也更加的多,時不時的有人會建議大家轉移,時不時的,有人離開。每一年,總有那么幾次,頭發迅速灰白、迅速變老的王巨雲會聚集起身邊的孩子或是年輕人,指著太原的方向對他們說:「你們是忠烈之後,你們的父輩,曾經在那片廢墟里,首先抵抗過女真人,至死不渝!」

梁思乙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不是參與過正面的抵抗,但偶爾聽人說起這樣的事情,她也會覺得這灰黑的天地里,還有著些許的光芒。

被王巨雲收做義子義女,其實並不代表在軍中有多少的特權。陸續十余年的時間,被王巨雲收做義子義女的人,成百上千,他們吃不飽穿不暖,但每一天仍舊要進行武藝上的練習,而練習出色的,能夠多吃一點東西。

有那么一段時間,這些義子義女當中,也有著相當的仇視與對立心理,他們在校場上廝殺,有些時候殺出火氣來,甚至會鬧出人命。

但在那樣混亂的年月里,每每他們並肩作戰,對抗那片土地上肆虐的匪人與橫行的軍隊時,卻也能漸漸的積攢出一些親情來。

梁思乙是在那樣的環境里殺出來的,她在校場上與自己的兄弟姐妹廝殺,有時候將別人打得鼻青臉腫,有時候被打得頭破血流。那些時候,治傷的葯很寶貴、吃食也不多,有幾次負傷,梁思乙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活到後來的。

義父王巨雲偶爾出現時,總是冷漠地看著他們相互廝殺,而後冷漠地教導他們如何改良殺人的技巧,他就是那樣冷硬如鋼鐵般的男人。後來因為他以自己的「子女」為基礎打下「亂師」的基業,一些讀書人或是外界過來的人們總是以此詬病他的虛偽與冷血。

部分孩子或是年輕人也曾經升起過這樣怨恨的念頭,待到有了一些能力之後,便憤然從「亂師」之中離開了,他們南下,尋找更好的生路,對於這些事情,亂師之中進行過一些整肅,但事實上總是沒能收到多大的成效。

由此而來,存在於那片廢墟之中的那支乞丐軍隊,在整個天下的范疇里總像是一支尋常而又奇怪的存在。尋常的是,這支軍隊沒能標榜出多少的仁義來,但整個天下,原本就沒有多少仁義可談了;而奇怪的是,那支乞丐般的部隊,始終盤踞在那片廢墟般的區域里,漸漸的驅逐了眾多的匪人,將過去的殘局慢慢的收拾起來,頑強地生存下來。

在女真第四次南下的戰火當中,他們再度首當其沖,遭遇天下最強的女真西路軍部隊……盡管在那之後他們開始與晉地的部隊、與華夏軍的部隊合流,但僅有的一點家業也在那樣的洪流中再度盪然無存。

他們經歷了持續的廝殺,與女真人、與廖義仁率領的晉地分裂部隊陸續作戰,「亂師」的武器並不精良,訓練其實也算不得優秀,唯一值得稱道的,或許也只有在每一次的戰斗中,都由他們這些「王家軍」的義子義女們坐鎮戰場、甚至首先發動沖鋒。

或許是因為已經煎熬了這么多年,仍舊留在亂師當中的這些義子義女們在面對戰場時,罕有因畏懼而潰逃的。他們不逃,下頭的士兵縱然戰力不強,也常常能夠鼓起勇氣向前沖擊。

「你們是忠烈之後,你們的父輩,曾經在那片廢墟里,首先抵抗過女真人,至死不渝!」

晉地連續兩三年的作戰,她見過了太多同伴的死去,自己也數度倒在血泊當中。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在那樣的戰場上,人們能不能活下來,更多憑借的,往往只是運氣,但在運氣之外,卻也有一部分年紀較大、更為成熟的兄姐,主動承擔起了最為危險的任務,也有的在危險的戰場上憑借殊死一搏,將她拯救下來,自己卻慷慨赴死。

在那樣的戰場上,陸續兩年多的時間里,梁思乙不知道送走了多少的兄弟姐妹。而她自己也在一次次的負傷後醒來。

有的人會認為負傷多了,人們會漸漸習慣這樣的感覺,但事實上,沒有人能真正習慣它,在每一刀每一劍的交錯中,人的生命會變得殘破,甚至於有些時候……活下來的人們會憎恨自己。

……

「……走啊——」

狼狽的身影在人群中沖撞奔突。

鮮血從額頭上流下來,將視野也染成了猩紅色,刀劍揮過身體時帶來的痛苦與虛弱感不斷地持續著。

路旁的人群奔散,有人逃跑,有人沖將過來,劍光揮退前方的敵人後,帶著長柄的鉤鐮從背後呼嘯而來,她憑借瞬間的反應,下意識地用後背靠向槍柄,那明晃晃的鉤鐮幾乎扎進她的肩膀里。趁著對方還沒能用力,梁思乙雙手之中刀劍斬舞,將這鉤鐮長槍的木柄劈成了三截!

渾身上下不知道挨了幾刀幾劍,夜色中的涼意伴隨著身體的逐漸虛弱,似乎已經可以感受到了。但最讓人難受的,卻是無法慷慨去死的執念,這執念來自於身側那名叫游鴻卓的男人。

晉地兩年多的戰爭,王巨雲率領的「亂師」是傷亡最高的一支部隊。

在雁門關附近那片物資缺乏的土地上練出來的軍隊,過去物資匱乏,訓練不夠,談到戰場上的素質其實算不得高,只是由於其內部獨特的「義子」「義女」帶頭制度,其中層又有著一定的「聽命令」「不怕死」的將領,這樣的組合最終造成的是一場場慘烈的大戰。

許多時候,那卻是在部分專業將領眼中無謂的傷亡。

兩年多的大戰結束之後,大量熟悉的人已經在戰火中死去了,過去十余年生存的天地似乎都變得空盪起來。後來晉地平靜下來,梁思乙在幾場最為慘烈的大戰當中都有建功,倒是受到了不少的封賞與贊譽,但她心中卻是明白,這些所謂的功勞,其實卻是死去的兄弟姐妹們用生命給她堆積起來的,無非是她還活著,因此得到了這些贊美而已。

讓她帶兵,她也不知道該怎么辦。

待到這次江寧大會,安惜福奉義父的命令帶她過來「散散心」,她也聽命來了。

戰場上的事情與江湖上的事情畢竟不同,讓她聯絡苗錚,中途出了問題,害死對方一家,對梁思乙而言,這樣的失敗與無能讓她感到痛苦,這些痛苦堆積在一起。

但隨之而來的補救,事實上也是簡單的。

刺殺陳爵方,盡力的讓對方償命,而倘若不成,那便自己償命——亂師之中,從來就沒有怕死的人——這素來便是軍隊中的邏輯。

只是她沒有想到,那名相處了幾日,名叫游鴻卓的晉地俠客,也過來了。

「走啊——」

奮力廝殺,口中低吼著,對於見慣了生死的江湖人而言,這其實是很不光棍的行為。就如同在戰場上眼見著那些兄姐的犧牲一般,所有人都知道哭泣是無用的,因此只能奮力殺敵而已。

但這一刻,游鴻卓與那些兄弟姐妹終究是不同的,雖然希望渺茫,但梁思乙心中還是希望對方在某一刻轉身奔逃,而自己就在這里豁出性命去,將那「天刀」譚正、「寒鴉」陳爵方等人阻攔片刻。

但對方沉默不語,唯獨那手中的長刀凶戾,與緊逼過來的譚正手中的刀在空中拼出無數火光來。

「走……」

「躲——」

夜色之中,天空上的雲層倒卷欲墜。某一刻,梁思乙的呼喊之中,游鴻卓轉身猛沖,他一只手推起梁思乙的身體,另一只手上長刀朝後方揮去。

天刀譚正大踏步而來,一刀斬在他的手臂上。

鮮血飈飛的下一刻,兩人的身影沖過路邊的幾名行人,徑直撞向道旁一間緊閉房門的店鋪。這本是一家食肆,眼見著外間廝殺蔓延,店主以木板將房門封了起來,此時砰的一聲,兩人撞破房門,朝屋內沖將過去。木屑橫飛間,「寒鴉」陳爵方、「天刀」譚正追殺而入。

梁思乙的身體撞入木門內,渾身劇痛,但仍舊勉力拿住腳步,想要以最快的速度朝著房舍的後方奔去,然而身後的游鴻卓以更為巨大的力量撞上來了,兩人在沖撞間滾倒在地,梁思乙只感覺到對方伸手揪住自己的衣襟,兩人朝著黑暗的房屋深處翻滾過去。這樣的翻滾中,游鴻卓似乎還踢翻了一張桌子,手中扔出了什么東西。

低沉的夜色下,街道的這一側,陳爵方與譚正追入路邊的食肆房間,下一刻,只聽「轟——」的一聲巨響震動了地面,白色的塵埃帶著氣浪在那食肆中抖了一抖,噴薄而出。

整條長街上的人都朝那邊望了過去。

木屑、石屑飛舞。

有身影從房間里被那氣流沖了出來,翻滾在街上。

一片混亂……

……

仿佛是被大地之上的騷亂驚動,翻滾的雲層漸漸逼近大地,陰冷的秋雨又開始點點滴滴地降下來了。

以金樓為中心,刺殺引起的巨大混亂在長街上持續了將近一刻鍾的時間,激烈的暴亂朝著四面八方膨脹,隨後被周圍壓過來的轉輪王一系力量圍剿、平息。但在這樣的過程里,也有數股暴亂的支流一度沖破防線,去向遠方。

亥時一刻,位於金樓、秦淮河東南面百丈外的桂枝街,便有一股風暴卷過。

這原本就是一條不起眼的狹窄小街,破城時遭過兵禍,附近的院牆坍圮,居住了不少流民。亥時過後,隨著大量煙火令箭的升起,轉輪王麾下的人們開始朝金樓靠近,桂枝街也過了幾隊人,隨後,以小頭目方錦文為首的十余人暫時的留在了這邊,觀望著遠處騷動的波瀾,同時喝令附近的流民躲回自己的棚屋或帳篷里,不得生事。

一刻,稀疏的雨滴從天空中降下,路面上的火把也隨之動搖,黑暗眾的院落間,陡然有四道人影朝街頭沖殺出來。

這四道身影高矮胖瘦各不相同,互相追逐廝殺,為首的一名少年人沖上街頭奪了一把長刀,隨後幾乎將半條長街化作了修羅般的殺場。

方錦文一時間分不清楚這四人當中誰是好的誰是壞的,但那奪了長刀的少年人凶狠如猛虎,一名更為矮小的身影則形如鬼魅,沖入人群奔跑騰挪,時隱時現,而在這兩人的後方,一名男子搶了一根長棍,揮舞如瘋魔,與那手持長刀的少年拼殺最多,而第四道身影是一名老人,手持沉重的鐵算盤揮舞砸打,附近街頭的破爛桌椅被那算盤一碰幾乎被砸成靡粉,甚至於半坍的土制院牆都被他扔出的算盤砸塌了一堵。

四道身影在街頭廝殺,將來不及跑開的幾名轉輪王麾下卷入其中,血流滿地,隨後沖入附近的棚屋區,朝著遠處延伸過去。

……

黑暗之中,嚴雲芝朝遠處遁去。

胸口斷掉的肋骨正持續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