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一四章 決裂(一)(1 / 2)

贅婿 憤怒的香蕉 3318 字 2022-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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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一條條地分割古老的城市。

大量的人群正在涌向城市的外圍。。。

而在城市的中央,另一部分人正朝舊武朝的江寧衙門附近匯集而來。

一條條的街道,街道與街道的交匯,又形成一處處小小的路口廣場。擺攤的人們早已收起了自己的推車,消失不見,只有好事的、看熱鬧的、又或者仍舊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的人們聚集在這些街道的口子上,聚集到附近因不明原因而少量開門的酒樓茶肆里,甚至聚滿了附近一處處宅院的樓台與屋頂。

喧囂的聲音在每一處街口出現。

以舊武衙門為中心,方圓數里范圍內,七八條街巷,十余個路口,這一刻都有聲名顯赫的綠林高手在坐鎮,時不時的,會傳出他們對何文那道命令的宣講。

「……此為亂命。若有冤情,改日自有人處理……」

改日有沒有人處理,又或者會不會僅僅是改日,無人能打保票,但森嚴的街壘、拒馬以及大量的旌旗,已經說明了四位大王在公平黨中的態度。這是決裂的現場,而這些築起街壘者們所能采取的,當然也不僅僅是溫和的勸說……

……

嘭——

鋼刀的卷舞帶著大片的血肉沖上天空,廣場上出現的,是猛烈的劈斬甚至劈碎了骨骼的聲音。胸口開裂的武者高大的身軀倒飛而出,而在前方,個子稍矮卻壯如鐵塔的刀手緩緩橫刀,滴血的刀鋒上甚至帶著骨肉的渣子,血腥氣早已彌漫開來。

周圍的屋頂上、道路邊,有人看著這一幕,亦有武者低聲感嘆:「這『駝神』蔣廉過去聽說是個殺豬的,但這一刀之威,怕不是連石頭都能劈開。無怪為『天殺』座下先鋒……」

「還有誰?」被稱作「駝神」的蔣廉橫刀大喝,「我公平黨應天行事,這光天化日的,還有誰敢鬧事!哪里有冤哪?」

人群之中便有人沖將出來,這卻是一名白發的老者,他年事已高,步履本身蹣跚,但或許是因為激動、抑或因為害怕,身體顫抖著,步伐也細碎無比,口中咳了兩聲,帶著沙啞的聲音:「我……我……老朽……」

小廣場上才跑出幾步,遠方的一處院牆間,陡然有箭矢嗖的飛來,從側面直插進老人的頸項,老人在奔行中脖子上像是突然多了個東西,還沒有太多的反應,應聲而倒。

射箭的那處屋頂距離這邊足有三四十丈遠,對方從那邊對著這里射箭,委實稱得上是百步穿楊。

「那是『神手』朱陽……」圍觀的武者便又有低聲議論的。

小廣場前方,包括方才倒下的老人在內,此時亦有八九條屍體倒在血泊當中,這便是因為不信邪、要上前理論又或是要代人出頭者的數量。

……

「此次來到江寧,左公當是為東南的那位陛下游說,如今看來容光煥發,是達到目的了吧?」

「哎,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八爺何苦逼老頭子泄密呢?倒是八爺這次,真的代表寧先生,站到了何文一邊?」

「這不也是秘密嘛……不過左公在此,都是自己人,咱們不妨交換一下信息……」

「何文大嘴巴,早就傳得滿天下都是啦,八爺……」

「您也知道何文大嘴巴,他嘴里出來的東西,能信嗎。您只能當沒這個消息,倒是您老,究竟選了哪一邊下注啊?」

「哈哈哈哈……」老人笑起來,「……其實何文私下里,已經跟我們確認過你這邊的事情。」

「呵呵呵……何文私下里,也將您的目標告訴過我們了。」

「哈哈哈哈哈哈……何文這小兔崽子……」

「哈哈哈哈……何文確實是個王八蛋……」

南面的街口,愉快的笑聲響起在茶樓上,前方的大廣場上人聲喧鬧、廝殺激烈,茶桌前便安靜了片刻,隨後還是老人偏頭過來。

「你們真覺得,何文還有救嗎?」

「這么大事,誰知道呢……」

「兩年的時間,公平黨人已經在肆意劫掠當中嘗到了甜頭,這甜頭也是毒葯,靠口號和道理,讓人回頭,我看……難……」

「左公英明,口號再好,從來都只是前進的第一步。古往今來,進步的運動跟成功的運動之間,從來都相差十萬八千里。」

「那你們……」

「第二步是紀律,第三步是規律,還有第四第五第六第七第八……」

「這些東西,何文有嗎?」

「您老去問問何文,不就知道了。」

「……你們打算什么時候出手?」

……

穿過混亂的人群,三道身影緩緩走過了城市的道路。

有廝殺的人群從他們的旁邊卷過,幾道身影將戰馬上的騎士拖下來,殺死在了路邊,帶血的傳單飛得漫天都是。

道路的兩旁有緊閉的院門,也有坍圮的廢宅,道路上垃圾與血腥氣融為一體,乞丐的屍體橫在暗巷的口子上。

薛進的腳步蹣跚著,撿起了地上的一張傳單,湊在眼前看著,默默地念。

「喂,放下那東西,想送命嗎?」

有染血的武者從那邊走過來,帶著凶戾的氣息靠近了:「你們還不勸勸你們的爹……」落在他的眼中,這邊只是兩名少年乞兒與一名老邁瘸腿的中年乞丐。

長刀欺近。

年紀稍大的少年人抓住了伸到眼前的刀背,手上折了一折,便將長刀抓了過來,對方的目光陡然變得凶悍,雙掌前抓。下一刻,少年的左手握住了他的右掌,在空中咔咔甩了兩下,揪著這人轉了一圈,將他按得朝前方地上跪了下去,這人手臂後彎,還要反抗,少年將他踩在地上,右手朝後頭扭出一個巨大的、滲人的夾角,已然斷了。

其余幾人朝這邊沖過來,少年正揮著鋼刀,用刀的側面哐哐哐的拍地上的人頭,一下一下就像是在拍一只西瓜,血滲出來了。幾道持刀的身影沖到了近處,小和尚朝後方退去,少年揮刀過來,刀光交錯。

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幾道身影橫七豎八的倒在滿是垃圾與屍體的街頭。

道路一旁,薛進合上了那張傳單。

他的目光顫抖而迷亂,嘴唇喃喃地動,但終於,漸漸的想到了什么。

他雙手微微的抱拳,顫抖著行了一禮。

「兩位……兩位小恩公……我、我有一個請求……」

「……你說。」

寧忌與平安正將合穿的衣服從地上的死傷者身上扒下來,第一名沖來的刀客身上衣服最完整,他艱難地往前爬,寧忌與小和尚一面說話,一面將他拖了回來。

「我……小老兒……想求一套紙筆,然後……」他緩緩說到這里,眼淚漸漸從眼眶里掉下來,「然後,請求兩位小恩公,不要管我了……」

小和尚起身鄭重地看了他一眼,寧忌還在脫人衣服和褲子,但隨即,點了點頭。

「……好。」

……

曾經有過美好的生活。

它是否建立在對旁人的欺辱上的呢?薛進也說不好這些了。

他曾經是江寧城中一名紈絝子弟。

見證過紙醉金迷的生活。

也曾有過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時候。

曾經愛慕過名叫蘇檀兒的布行女少東,也曾為此砸過別人的後腦……

曾見識過「一夜魚龍舞」的出世,也曾在一場兩場的聚會期間,顯得惡形惡狀……

他見識過江寧流水悠悠,見識過深深的老宅院籠罩在無遠弗屆的春雨中的平靜……

也曾在裝模作樣又或者隨大流的施舍粥飯時,見到過在城外的雨雪中瑟瑟發抖的飢民,與每一個春天里盈於荒野的枯骨……

人皆有罪孽……

或許是那一次次歡笑夾縫間他人的哭泣、一片片盛景交替中荒野里的飢寒,讓那片繁華盛世終於坍圮無蹤罷……

他娶了妻子,不久之後便又厭倦了那張臉……

他在青樓間流連,追尋到一夕的刺激之後,又漸漸的會愛上新的事物……

人們總以為所得的一切會沒有代價……

以為順遂的人生,是理所應當……

以為今天的幸福,會萬載永存……

……

三道身影走過混亂的街頭,一邊去往舊武衙門的方向,一面尋找著筆墨的所在。

但路邊的店鋪多已關閉,有人被人砸開了門窗,點起了火焰。

專門售賣文具的店鋪已渺然無蹤,如此的公平亂世里,又哪里有人用得著文墨呢?

路邊的屍體倒是新鮮的。

紙張也有。

小和尚指著屍體說:

「要不然,就用血寫吧。」

薛進趴在地上,開始用手沾了血,往紙上書寫要寫的東西。

然而要寫什么呢?

……

他想起最後進門的月娘。

她青樓當中平平無奇的姑娘。

平平無奇的漂亮。

平平無奇的有才學。

平平無奇地引起了許多人的戀慕。

也平平無奇地戀慕著某一個寒門才子。

她並非江寧最頭牌的姑娘,但也費了薛進極大的周折,方才在場面上,贏得了對方的親近。

她想要賺錢,為自己贖身,也期待著將來某一天,自己能夠擺脫那些以笑娛人的生活。

薛進花了大錢,第一次為她梳攏。

她強顏歡笑,他覺得高興。他在青樓之中混跡了這么多年,哪能不明白對方的心事呢?

但漸漸的,他能夠在她那里留宿過夜了。

漸漸的,她放棄了過去心中的希冀,這中間有過多少不足為外人道的經歷,薛進其實並不想知道。

他在場面上很有面子,於是娶她進門,在進門之後,便也漸漸的開始厭倦這一切……

江寧在兵禍之中顛簸,他們有時候離開這里,避一避禍。

也曾躲過兩輪女真人的肆虐。

公平黨來了,席卷整個江南,這一次的禍事,人們終於躲不過去。他們看過了大戶人家被抄家、被滅門,他們遂決定投降,等待發落。

第一輪的進門,家中有人被殺、有人被奸淫,但波及的人總歸不算多。亂世已然到來,人們總得經歷這樣的煎熬,然而接下來的時日,人們一輪一輪的來,隨後拉著他們,去到那個廣場上,名為「白羅剎」的女子,哭喊著控訴他們薛家的惡行……

石塊如雨而來,人們嘻嘻哈哈地打殺、搶奪,仍有姿色的女子被拖了出去,月娘在尖叫中被拖進附近的巷子,隨後有聲嘶力竭的哭喊與求饒……

人們說,過去不公平……

那些人說,這就是公平……

一切的罪孽,總會迎來報應……

他腦子里嗡嗡的響……

過去江寧的煙雨,那盛世之中的東風夜放花千樹,人們的笑容在他的眼前綻放,那是他不配擁有的東西。我們是因此,才落入這樣的地獄中的嗎?

月娘幸存下來,她說不出話了,在他的懷中瑟瑟發抖,他的嗓音嘶啞、腿瘸了、手斷了,輕輕抱著她在橋洞下看著外頭的煙雨蒙蒙,他出門乞討、他出門撿拾柴禾,他有時候被打了,身上帶著血慢慢的爬回來,橋洞下的景象漸漸的變幻著樣子,流淌的河水慢慢的變得渾濁、發臭。

不知道為什么,他們仍像是蟑螂一樣的活下來……

他們依偎在一起,有些時候,月娘會睜大眼睛看他,她看他的時候,是在想些什么呢?他們過去曾有過恩愛的時間嗎?曾有過真心的托付嗎?

也有些時候,她會睜大眼睛,看著橋洞外頭的遠處。她在想著什么呢?在想著她少女時節的憧憬嗎?與那名寒門學子的約定,他們的愛情?

他們肩並肩地坐在河堤上,想要看一次煙花。

這城市沒有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