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一七章 眼底光輝 掌中燭火(下)(1 / 2)

贅婿 憤怒的香蕉 2501 字 2020-06-13

「而在老夫,是要引人欲、趨天理。」

溫暖的書房里,秦嗣源緩緩地說出這段話來,那一邊,寧毅偏了偏頭,目光之中,閃過了無比復雜的神色。

「在這世間,但凡是人,皆有私欲,私欲膨脹,人便被蒙蔽,看不到他所行的對錯。我等儒生這么多年以來,各種學說紛繁嘈雜,所為的也不過是求一條道,大同之道、君子之道。這些道,終究是相通的,最終能令這萬物有序,令天下之人各司其職,他若貪婪,當教化他何物該貪,何物不該,當教會他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他若沮喪,當教化他前行之間,何為正途。」

他頓了頓,續道:「這世間為何如此,何以要如此,最終能令世人找到答案,不至迷惘。這是道理,也是天理,老夫此生六十余載,猶然磕磕絆絆的,找不到一條直路,但為人者要如何,為何要如此的一些淺見,籍著注解這幾本書,便都已經寫在里面了。」

堯祖年說了句似乎是褒美的話,秦嗣源搖頭笑了笑,寧毅在這邊,卻是低聲道:「存天理,滅人欲……」

「立恆所說的,卻像是老夫所想的聖人之境了。」秦嗣源呵呵笑了出來,「引人欲與天理相合,也正是使小我大我相一,可在這世間,真能做到相一者,又能有幾個?我輩寫書,推行教化,最重要的並非告訴他們道的終點為何,而是道理的本身為何,由他們自己去理解,讓他們自己去走,他們若能聽懂其中道理,自然能使人欲逐漸趨向於天理。至於能存天理、滅人欲者,也只能說是人欲與天理已然相合一致,如同孔聖人一般,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本身的欲望,已然不會偏離大道,如此倒可說是,滅人欲了……但孔聖人至此一步尚且年至七十,我輩……怕是此生難到。只能將一得之愚,說與他人聽聽。」

說到這里,他也頗有些遺憾地嘆了口氣:「說些題外之話,老夫這數十年來,見過人之愚蠢,數不勝數,可從另一方面看來,他們每一個人,又都好像是些聰明人。他們……看起來每個都明白大義為何,可又總是迫不得已,為官者貪,何能不貪?身邊的人都貪的時候,你怎敢不貪。為將者怯,何能不怯?當身邊的人都要往後跑時,你怎敢不跑。聽起來,似乎大家都是迫不得已,你該指責他,似乎又不該指責他,老夫這一生用謀過甚,每每想起,總覺得身後難得好名,可若不這樣做,又總是難以成事……」

「老夫又想,究竟是否有一方法,可將此事糾正。最後思前想後,只能將道理說清楚,若每一個人都能明白道理,私欲或許便會少些。若兵將能通其理,則兵將不畏死戰,官員通其理,或能少貪墨,若如今這些屯糧的商人,也能通其理,或許便能知道他們所行之事,於家於國,大有損害,或許這手段便能輕些,也或許……林趨庭,便不會死了。」

他搖頭笑笑:「當然,這也是老夫想得太多了。這幾本書,雖然注解有時,但能得幾個人看,還是難說。立恆你那邊書社辦得還不錯,待到老夫修完,可得替老夫印一印、發出去,若能得三兩好友認同,老夫此生,也算是留下些什么了。」

寧毅看著他,片刻點了點頭:「……當然。」

秦嗣源對這些書的說法基本便到這里。他的思想已經在書里,口頭上不用解釋太多,只在堯祖年、聞人不二等人偶爾詢問時,解答一二。寧毅埋頭翻書,從中尋找一個一個的注解,推演出去,腦中閃過的,是那兩個年頭。

引人欲、趨天理。存天理、滅人欲……

這是……理學啊……

寧毅在後世,對於理學並沒有仔細去研究,對儒家,也僅僅是欣賞。但是以他的能力,有些東西即便是欣賞,也是能夠稍稍解構的。理學在後世頗遭詬病,但對於寧毅來說,一個能流傳千年不斷發展的東西,如果有人說這純粹是糟粕,其中是沒有道理的,他只會直接將這個人看做是智商為零的白痴。

理學和儒家,純粹是被五四運動盲目拋棄的。在後世的一些學者或憤青眼里,有一句話叫做:中國人沒有敬畏之心。這不是假話,五四運動前,中國人遭受了最為巨大的屈辱,於是在外來文化入侵時,迫不及待地推翻和打到了自己原本的一切。這種外來文化的入侵,在當時是有先進的一面的,然而當時的國人推翻了自己以前的文化,卻並沒有學到對方文化中的核心精神,後來漫長的陣痛期,精神文明的崩潰和無處皈依,是很慘的。

在寧毅看來,儒家,包括其他的一切學說,研究的都是人在這個社會上該如何自處,如何與人相處的問題,人該如何抑制和引導私欲,以怎樣的一種形式構成國家,能令這個國家最為輝煌,人們的精神面貌也相對最好。這是所有哲學體系的根本,從幾千年前到後世,從來就不曾改變。

那么,儒學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如果從頭看到尾,創立它的孔子,並非是後世的那個道德宗師,他其實是很講究務實的,在一方面,他以道德的追求為最高標准,另一方面,他其實是以社會現實為考量,教人做事。從子貢贖人的故事,到以直報怨的勸誡,再到「鄉願德之賊也」之類的論點,相對於後世儒家發展到「禮在理先」、再到更後世一味地教人謙和、退後卻從不明白地厘定個人權利「講禮不講理」的純鄉願社會,儒家的,其實是「先講理,後講禮」的。

孔子之後,儒家發展一千多年,到了另一段歷史中的宋朝,社會生產力已經發展到一個程度,利益開始更大程度地引導人們的欲望,商業發展,階級開始變得混亂時,社會需要一套更加明確的規范,甚至於需要一套更加精細的枷鎖,去告訴別人,你應該做什么,不應該做什么,你的位置在哪里,你能追求的東西在哪里。在當時,這樣子來確立一個國家,本身確實是最合理的。

理學,其哲學中心便是理、天理,一億個人組成一個國家,以怎樣的方式,這個國家最和諧穩定,這是就天理,而即便在後世,人們也知道大我與小我的分歧,個人與國家的分歧,要從小我至大我,個人肆無忌憚的欲望,就必須被壓制和引導。

人的本身,乏善可陳,他也是可能性無限的動物。但僅以社會構成而論,最堅固的社會是什么呢?印度的種姓制度有著最為嚴格的階級,但是數千年來,他們國家連一個說得出的起義都沒有,何其牢固。儒家在厘定規矩的同時,實際上保留了人們往上走的路,它希望一部分人能夠脫穎而出,甚至希望在「某一天」,天下大同、人人如龍。也是因此,中國在那幾千年間,創立了最為輝煌的文明,而不像印度那般安靜死寂。

而對於大儒來說,創立一個學問,有他們本身高深的內涵在內,求的是知己。那時候講學問,有個願打願挨的准則,你願意學,我才告訴你,你不懂,那多半是你愚鈍。朱熹的「存天理、滅人欲」是一種聖賢追求的最高狀態,所謂人欲,並非欲望,而是私欲。他們探討的是一個國家怎樣能夠達到最理想的狀態,其中當然也有種種苛刻之處。但作為普通民眾或是平頭百姓,未必能夠明白「為什么」,那好,我告訴你怎么做就行了。

到最後,框框條條剩下了,道理上理解的人,卻並不多。

民可使知之,不可,使由之:你能理解的,我告訴你道理,你理解不了,那我告訴你怎么做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