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三一章 心至傷時難落淚 惡既深測猶天真(下)(2 / 2)

贅婿 憤怒的香蕉 2208 字 2020-06-13

他言辭冷漠,眾人也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覺明也嘆了口氣:「阿彌陀佛。和尚倒是想起立恆在杭州的那些事了,雖似不近人情,但若人人皆有反抗之意,若人人真能懂這意思,天下也就能太平久安了。」

寧毅笑起來:「覺明大師,你一口一個反抗,不像和尚啊。」

「立恆心中想法,與我等不同。」堯祖年道,「如此也好,將來若能著書立說,流傳下來,不失為一門大學問。」

寧毅的說法雖然冷漠,但堯祖年、覺明等人,又豈是一般的庸人:一個人可以因為惻隱之心去救千萬人,但千萬人是不該等著一個人、幾個人去救的,否則死了只是活該。這種概念背後透露出來的,又是何等昂然不屈的珍貴意志。要說是天地不仁的真意,也不為過了。

他原就是不欠這蒼生什么的。

寧毅搖了搖頭:「著述什么的,是你們的事情了。去了南面,我再運作竹記,書坊私塾之類的,倒是有興趣辦一辦,相爺的那套書,我會印下去,年公、大師若有什么著述,也可讓我賺些銀子。其實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我走了,諸位退了,焉知其他人不能將他撐起來。我等或許也太自大了一點。」

「惟願如此。」堯祖年笑道,「到時候,即便只做個閑散家翁,心也能安了。」

「只是京城局勢仍未明了,立恆要退,怕也不容易啊。」覺明叮囑道,「被蔡太師童王爺他們看重,如今想退,也不會簡單,立恆心中有數才好。」

「我知道的。」

「若是此事成實,我等還有余力,自然也要幫上立恆一幫。」覺明道,「也罷,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只要保重,他日必有再見之期的。」

他們又為著這些事情那些事情聊了一會兒。官場沉浮、權力跌宕,令人嗟嘆,但對於大人物來說,也總是常事。有秦紹和的死,秦家當不至於被咄咄相逼,接下來,就算秦嗣源被罷有指責,總有再起之機。而就算不能再起了,眼下除了接受和消化此事,又能怎樣?罵幾句上命不公、朝堂黑暗,借酒澆愁,又能改變得了什么?

畢竟眼下不是權臣可當道的年歲,朝堂之上勢力眾多,皇帝若是要奪蔡京的位子,蔡京也只能是看著,受著罷了。

這天祭奠完秦紹和,天色已經微微亮了,寧毅回到竹記當中,坐在樓頂上,回想了他這一路過來的事情。從景翰七年的春天來到這個時代,到得如今,剛剛是七個年頭,從一個外來者到逐漸深入這個年代,這個年代的氣息其實也在滲入他的身體。

從江寧到杭州,從錢希文到周侗,他因為惻隱之心而北上,原也想過,做些事情,事若不可為,便抽身離開。以他對於社會黑暗的認識,對於會受到怎樣的阻力,並非沒有心理預期。但身在期間時,總是忍不住想要做得更多更好,為此,他在許多時候,確實是擺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想要殺出一條路來。而事實上,這已經是對比他最初想法遠遠過界的行為了。

在最初的打算里,他想要做些事情,是絕對不能危及到家人的,同時,也絕對不想搭上自己的性命。

如果一切真能做到,那真是一件好事。如今回想這些,他每每想起上一世時,他搞砸了的那個開發區,曾經光明的立意,最終扭曲了他的路途。在這里,他自然有用許多非常手段,但至少道路並未彎過。即便寫下來,也足可告慰後人了。

如果能夠做到,那真是一件完美的事情。

但當然,人生不如意者十有八九。雲竹要做事時,他叮囑雲竹不忘初心,如今回頭看看,既然已走不動了,放手也罷。其實早在幾年前,他以旁觀者的心態推算這些事情時,也早已想過這樣的結果了。只是處事越深,越容易忘記那些清醒的告誡。

只是答應紅提的事情尚未做到——以後再做就是。

至於這邊,靖康就靖康吧……

一方失勢,接下來,等待著皇帝與朝堂上的奪權紛爭,接下來的事情復雜,但方向卻是定了的。相府或有些自保的動作,但整個局面,都不會讓人好受,對於這些,寧毅等人心中都已有數,他需要做的,也是在密偵司與竹記的剝離期間,盡量保存下竹記當中真正有用的一部分。

既然已經決定離開,或許便不是太難。

他是如此估計的。

歷史發展如滔滔大流,若從事後往事前看,如果此時的一切真如寧毅、秦嗣源等人的推想,或許在這之後,金人仍會再來,乃至於更之後,蒙古仍會興起,那位名為成吉思汗鐵木真的魔頭,仍將馭鐵騎揮長戈,橫掃天下,生靈塗炭,但在這期間,武朝的命運,或許仍會有些許的不同,或是延長數年的性命,或是建立抵抗的基礎。

然而縱然大潮不改,總有朵朵意外的浪花自洪流之中撞擊、升起。在這一年的三四月間,隨著局勢的發展下去,種種事情的出現,還是讓人感到有些心驚肉跳。而一如相府意氣風發時皇帝意向的陡然轉變帶來的錯愕,當某些惡念的端倪頻繁出現時,寧毅等人才驟然發現,那惡念竟已黑得如此深沉,他們之前的估測,竟還是過分的簡單了。

海浪拍上礁石。水流轟然分開。

那一刻,夕陽如此的絢爛。而後便是鐵蹄縱踏,長戈漫舞,修羅廝殺,蒼龍濺血,業火延燒,人間千萬生靈淪入地獄的漫漫長夜……

那最後一抹陽光的消逝,是從這個錯估里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