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章 鐵火(一)(1 / 2)

贅婿 憤怒的香蕉 2852 字 2020-06-13

八月,陽光常現壯麗的顏色,金秋將至了,溫度也稍稍的降了些。李頻柱著一根棍子,在人群里走,他身體不好,面有菜色而又氣喘吁吁。周圍都是難民,人們前行時的茫然、小心、惶恐的神色,與孩子的啼哭聲,餓意與疲憊,都混雜在一起。

同行兩月的李頻,與這些難民看來,也沒什么兩樣了。

他們行經的是澤州附近的鄉野,臨近高平縣,這附近尚未經歷大規模的戰火,但想必是經過了許多逃難的流民了,田里光禿禿的,附近沒有吃食。行得一陣,隊伍前方傳來騷動,是官府派了人,在前方施粥。

人們涌動過去,李頻也擠在人群里,拿著他的小罐子討了些稀粥。他餓得狠了,蹲在路邊沒有形象地吃,道路附近都是人,有人在粥棚旁大聲喊:「九牛山義軍招人!肯賣命就有吃的!有饅頭!參軍立刻就領兩個!領安家銀!眾老鄉,金狗囂張,應天城破了啊,陳將軍死了,馬將軍敗了,你們背井離鄉,能逃到哪里去。我們乃是宗澤宗爺爺手下的兵,立志抗金,只要肯賣命,有吃的,打敗金人,便有錢糧……」

人們眼饞那饅頭,擠過去的不少。有的人拖家帶口,便被妻子拖了,在路上大哭。這一路過來,義軍募兵的地方不少,都是拿了錢財糧食相誘,雖說進去之後能不能吃飽也很難說,但打仗嘛,也不見得就死,人們走投無路了,把自己賣進去,臨到上戰場了,便找機會跑掉,也不算奇怪的事。

而多數人還是木然而小心地看著。一般來說,流民會造成嘩變,會造成治安的不穩,但其實並不見得這樣。這些人大多是一輩子的安安分分的農民村戶,自小到大,未有出過村縣附近的一畝三分地,被趕出來後,他們大多是害怕和恐懼的,人們害怕陌生的地方,也害怕陌生的未來——其實也沒多少人知道將來會是什么樣。

真有稍稍見過世面的老人,也只會說:「到了南邊,朝廷自會安置我等。」

也有的人是抱著在南面躲幾年,等到兵禍停了,再回去種地的心思的。

母親抱著孩子,警惕而惶然地看著旁邊的一切,三三兩兩的家庭聚集在一起。李頻身上已經沒有什么東西了,一個多月以前,他救了一名在逃難途中餓得奄奄一息的孩子,當天晚上,那孩子偷了他的包袱跑了,寧毅給他的秦嗣源留下的那三本書也在里面。

書他倒是早已看完,丟了,只是少了個紀念。但丟了也好,他每回看到,都覺得那幾本書像是心中的魔障。最近這段時間隨著這難民奔走,有時候被飢餓困擾和折磨,反倒能夠稍稍減輕他思想上負累。

在這里,大的道理可以舍去,有的只是眼前兩三里和眼前兩三天的事情,是飢餓、恐懼和死亡,倒在路邊的老人沒有了呼吸,跪在屍體邊的孩子目光絕望,從前方潰敗下來的士兵一片一片的,跟著逃,他們拿著鋼刀、長槍,與逃難的民眾對立。

有一晚,發生了劫掠和屠殺,李頻在黑暗的角落里躲過一劫,然而在前方潰敗下來的武朝士兵殺了幾百平民,他們劫掠財物,殺死看到的人,強奸難民中的婦女,然後才倉皇逃去……

由北至南,女真人的軍隊,殺潰了人心。

喝完了粥,李頻還是覺得餓,然而餓能讓他感到解脫。這天晚上,他餓得狠了,便也跑去那招兵的棚子,想要干脆參軍,賺兩個饅頭,但他的體質太差了,對方沒有要。這棚子前,同樣還有人過來,是白日里想要參軍結果被阻止了的漢子。第二天早上,李頻在人群中聽到了那一家人的哭聲。

往南的逃難隊伍延綿無際,人時多時少,多數人甚至都沒有明確的目的。又過得十幾天,李頻在前行之中,看到了涌來的逃兵,澤州,九牛山與其余幾支義軍,在與女真人的戰場上敗下陣來。

混亂的隊伍延延綿綿的,看不到頭尾,走也走不到邊際,與先前幾年的武朝大地比起來,儼然是兩個世界。李頻有時候在隊伍里抬起頭來,想著過去幾年的日子,見到的一切,有時候往這逃難的人們中看去時,又好像覺得,是一樣的世界,是一樣的人。

寧毅的話又像是魔咒一樣的響起來。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天地已經開始變得殘酷了,溫暖的世界一片一片的剝離碎裂。人到底能怎么樣,人到底該怎么樣,不那么飢餓時,他的頭又開始痛起來。這一日到得黃河邊上,大量的難民在聚集,武朝軍隊和義軍不斷地招募敢戰之士,更多的訊息也都傳了過來。

據聞,西北如今也是一片戰亂了,曾被認為武朝最能打的西軍,自種師道死後,已一蹶不振。早前不久,完顏婁室縱橫西北,打出了幾近無敵的戰績,無數武朝部隊丟盔卸甲而逃,如今,折家降金,種冽固守延州,但看起來,也已岌岌可危。

據聞,攻下應天之後,未曾抓到已經南下的建朔帝,金人的軍隊開始肆虐四方,而自南面過來的幾支武朝大軍,多已敗陣。

據聞,宗澤老大人病重……

無數人聚集的黃河岸邊,秋雨綿綿而下,嘩亂難言,這是籠罩整個天下的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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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城,秋雨如酥,打落了樹上的黃葉,岳飛冒雨而來,走進了那處院子。

女真人自攻下應天後,暫緩了往南面的進軍,而是擴大和鞏固占據的地方,分成數股的女真大軍已經開始掃盪山東和黃河以北未曾歸降的地方,而宗翰的部隊,也開始再度接近汴梁。

在宗澤老大人鞏固了城防的汴梁城外,岳飛率軍與小股的女真人又有了幾次的交鋒,女真騎隊見岳飛軍勢井然,便又退去——不再是都城的汴梁,對於女真人來說,已經失去強攻的價值。而在恢復防御的工作方面,宗澤是強有力的,他在半年多的時間內,將汴梁附近的防御力量基本恢復了七八成,而由於大量受其節制的義軍聚集,這一片對女真人來說,仍舊算是一塊硬骨頭。

只有岳飛等人明白,這件事有多么的艱難。宗澤整日的奔走和周旋於義軍的首領之間,用盡一切方法令他們能為抵御女真人做出成績,但事實上,他手中能夠動用的資源已經寥寥無幾,尤其是在皇帝南狩之後,這一切的努力似乎都在等待著失敗的那一天的到來——但這位老大人,還是在這里苦苦地支撐著,岳飛並未見他有半句怨言。

尤其是在女真人派出使者過來招降時,或許唯有這位宗老大人,直接將幾名使者推出去砍了頭祭旗。對於宗澤而言,他未曾想過談判的必要,汴梁是破釜沉舟的哀兵,只是如今看不到勝利的希望而已。

撐到如今,老人終於還是倒下了……

……

延州城。

巨大的石塊劃過天空,狠狠地砸在古舊的城牆上,石屑四濺,箭矢如雨點般的飛落,鮮血與喊殺之聲,在城池上下不斷響起。

攻城的樓車撞上城牆,隨後被射出的火矢、潑出的火油點燃,一名名士兵嚎叫著,從城樓上掉下去了。

種冽揮舞著長刀,將一群籍著雲梯爬上來的攻城士兵殺退,他須發凌亂,汗透重衣,口中吶喊著,率領麾下的種家軍兒郎奮戰。城牆上上下下都是密密麻麻的人,然而攻城者並非女真,乃是歸降了完顏婁室,此時負責強攻延州的九萬余漢人軍隊。

在城下領軍的,乃是曾經的秦鳳路經略安撫使言振國,此時原也是武朝一員大將,完顏婁室殺來時,大敗而降金,此時,攻城已七日。

折家是五日前降金的,折可求不答應攻延州,但親手寫了勸降信過來,力陳形勢比人強,不得不降的為難,也指出了小蒼河不願參戰的現狀。種冽將那信撕碎了,率軍奮戰至此。

種家軍乃是西軍最強的一支,當初余下數千精銳,在這一年多的時間里,又陸續收攏舊部,招募新兵,如今聚集延州的可戰之人在一萬八千左右——這樣的核心軍隊,與派去鳳翔的三萬人不同——此時守城猶能支撐,但西北陸沉,也只是時間問題了。

完顏婁室率領的最強的女真部隊,還一直按兵未動,只在後方督戰。種冽知道對方的實力,等到對方看清楚了狀況,發動雷霆一擊,延州城恐怕便要陷落。到時候,不再有西北了。

然則,種家一百多年鎮守西北,殺得西夏人聞風喪膽,豈有投降外族之理!

他揮舞長刀,將一名沖上來的敵人當頭劈了下去,口中大喝:「言賊!爾等賣國求榮之輩,可敢與我一戰——」

那聲如雷霆,凜凜聲威,城牆上戰士的士氣為之一振。

無數攻防的廝殺對沖間,種冽昂起已有白發的頭。

最可惜是,已回不去清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