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一八章 花開彼岸 人老蒼河(三)(1 / 2)

贅婿 憤怒的香蕉 2654 字 2020-06-13

秋風已起。

中原,威勝。

虎王的別苑里,盛大的宴會進行正酣。燈火通明、觥籌交錯,一群大臣、將領開始在虎王面前放浪形骸,抱著仕女開始褻玩時,於玉麟拿著一小瓶酒從殿內走出來。

殿外是漂亮的亭台與水榭,燈籠一盞一盞的,照亮那建在水面上的長廊,他沿著廊道往前方走去,湖面過了,便是以假山、曲道居多的院子,沿湖岸環繞,美輪美奐的。附近的衛兵三步一哨五步一崗,有的神態懶散,見於玉麟走來,俱都打起精神來。

再行得不遠的幽靜處,是坐落於水邊的亭台。走得近了,隱約聽見陣慵懶的曲子在哼,江南的調子,吳儂軟語也不知道哼的是什么意思,於玉麟繞過外面的山石過去,那亭台靠水的長椅上,便見穿灰色長袍的女子倚柱而坐,手中勾著裝酒的玉壺,一面哼歌一面在水上輕輕晃動,似是有些醉了。

這幾年來,能在虎王宅院里著男子長袍隨處亂行的女子,大約也只有那一個而已。於玉麟的腳步聲響起,樓舒婉回過頭來,見到是他,又偏了回去,口中曲調未停。

「樓姑娘好興致啊。」於玉麟開口說道。

「……於將軍才是好興致啊。」哼了幾聲,樓舒婉停下來,回了這樣一句,「虎王設下的美食、美女,於將軍竟不動心。」

「外界雖苦,美食美女於我等,還不是揮之則來。倒是樓姑娘你,寧魔頭死了,我卻沒想過你會這樣高興。」

「哼哼。」樓舒婉低頭笑笑。

「還是說,樓姑娘知道他未死,所以才這樣無動於衷?」

「哼哼。」她又是一笑,抬起頭來,「於將軍,你無不無聊?還是小孩子么?」

於玉麟望著她笑,隨後笑容漸斂,張了張嘴,一開始卻沒能發出聲音:「……也是這幾年,打得太過累了,忽然出個這種事,我心中卻是難以相信。樓姑娘你智計過人,那寧魔頭的事,你也最是關心,我覺得他可能未死,想跟你商量商量。」

樓舒婉望著那湖面:「他死不死,我是關心,可我又不是神仙,戰場未去,人頭未見,如何斷言。你也曾說過,戰場瞬息萬變,於將軍,你有一天忽然死了,我也不奇怪。他若真的死了,又有什么好出奇的。他這種人,死了是天下之福,這幾年來,民不聊生……不是為他,又是為誰……然而……」

樓舒婉說到後來,聲音漸漸低下去,其後漸漸頓住,於玉麟也是微微嘆氣,夜風吹過來時,將這亭台籠在一片安靜里。

是啊,這幾年來,民不聊生——四個字,便是整個中原概括的景狀。與小蒼河、與西北的戰況會延續這樣長的時間,其戰爭烈度如此之大,這是三年前誰也未曾想到過的事情。三年的時間,為了配合這次「西征」,整個大齊境內的人力、物力都被調動起來。

在女真人的威壓下,皇帝劉豫的動手力度是最大的,超乎常理的大量征兵,對下層的壓迫,在三年的時間內,令得整個中原的大部分百姓,幾乎難以生存。這些地方在女真人的三次南征後,生存資源原本就已經見底,再經過劉豫政權的壓迫,每年都是大片大片的飢荒、易子而食,絕大部分的糧食都被收歸了軍糧,唯有參軍者、幫忙統治的酷吏,能夠在這樣嚴苛的環境下得到些許吃食。

而不歸劉豫直接管理的一些地方,則稍稍好些,虎王的地盤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一方面是因為首先重視了商業的作用,在歸降女真之後,田虎勢力一直在保持著與女真的來往貿易,稍作貼補,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樓舒婉、於玉麟、田實等人結成的聯盟首先以軍管的形式圈起了大量的農庄,甚至圈起了整縣整縣的地方作為禁區,嚴禁人口的流動。因此雖然不少的流民被拒後被餓死或是殺死在田虎的勢力范圍外,但這樣的做法一來維持了一定的生產秩序,二來也保證了麾下士兵的一定戰斗力,田虎勢力則以這樣的優勢吸納人才,成為了這片亂世之中頗有優越感的地方。

饒是如此,比之太平年景,日子還是過得非常艱難。

不得不承認的是,這一系列舉措得以出現、推行的功臣,主要是樓舒婉,她在參考寧毅的諸多動作之後,配合以女性的敏銳,以於玉麟、田虎的侄子田實等人為盟友往上進諫。

而在女真人強悍,劉豫統領大齊的壓力下,田虎也越來越意識到有個這樣「管家婆」的好處。因此,雖然在田家不上進的親族治理的地方仍舊吏治糜爛民不聊生,但對於於玉麟、樓舒婉等人,他仍舊給予了大量的權力和保護,留下幾處施政嚴格的地方,加大產出,支撐整片地盤的運作。而在田虎的勢力當中,樓舒婉在越來越重要之後,被授以御使之職,專司參劾他人,以次來制衡她與他人的關系。

在這樣的夾縫中,樓舒婉在朝堂上時常到處開炮,今天參劾這人貪贓瀆職,明天參劾那人結黨營私——反正必然是參一個准一個的——關系越弄越臭之後,至如今,倒的的確確成了虎王坐下舉足輕重的「權臣」之一了。

三年的大戰,於玉麟依著與樓舒婉的盟友關系,最終躲過了沖上最前線的厄運。然而即便在後方,艱難的日子有苦自知,對於前方那大戰的慘烈,也是心知肚明。這三年,陸陸續續填入那個無底大坑的軍隊有數百萬之多,雖然未有詳細的統計,然而就此再也無法回來的軍隊多達百萬以上。

被派到那片死地的將領、士兵——不止是田虎麾下——哪怕是劉豫麾下的,也沒幾個是真心想去的,上了戰場,也都想躲避。然而,躲不過女真人的監督,也躲不過黑旗軍的突襲。這些年來,亡於黑旗軍手中的重要人物何止劉豫麾下的姬文康,劉豫的親弟弟劉益死前曾苦苦哀求,最後也沒能躲過那當頭一刀。

田虎麾下的出兵中,王遠、孫安帶領軍隊入山,當初抱的還是見敵則退的想法,在那山中被黑旗軍隔著山澗一輪大炮,崩塌的山壁將近千人活埋在山谷之中,王遠、孫安再也沒有出來。將軍武能回來時奄奄一息,見家人最後一面時連話也未能說出來,凌光、樊玉明等人遇襲後被沖散,死在山中屍骨都沒能被撿回來……

當初在呂梁山見寧毅時,只是覺得,他確實是個厲害人物,一介商賈能到這個程度,很了不得。到得這三年的大戰,於玉麟才真的明白過來對方是怎樣的人,殺皇帝、殺婁室且不說了,王遠、孫安乃至姬文康、劉益等人都不值一提,對方拖住幾百萬人橫沖直撞,追得折可求這種名將亡命奔逃,於延州城頭直接斬殺被俘的大將辭不失,也絕不與女真和談。那早已不是厲害人物可以概括的。

整個中原,但凡與他作戰的,都被他狠狠地拖下泥沼中去了。無人幸免。

於玉麟甚至一度覺得,整個天下都要被他拖得溺死。

然而忽然有一天,說他死了,他心中雖然不認為毫無可能,但某些想法,卻終究是放不下來的。

「我……終究是不信他毫無後手的,忽然死了,終究是……」

沉默片刻,於玉麟才再度開口。對面的樓舒婉始終望著那湖水,忽然動了動酒壺,目光微微的抬起來:「我也不信。」

她的語調不高,頓了頓,才又輕聲開口:「後手……拖住幾百萬人,打一場三年的大仗,一步不退,為的是什么?就是那一口氣?我想不通……寧立恆十步一算,他說終究意難平,殺了皇帝,都還有路走,這次就為了讓女真不開心?他一是為了名聲,弒君之名早已難逆轉,他打華夏之名,說華夏之人不投外邦這是底線,這當然是底線,旁人能做的,他早已不能去做,若是與女真有一點妥協,他的名分,瞬間便垮。然而,正面打了這三年,終究會有人願意跟他了,他正面殺出了一條路……」

「為了名聲,冒著將自己所有家當搭在這里的險,未免太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