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〇三章 凜冬(五)(1 / 2)

贅婿 憤怒的香蕉 2956 字 2020-06-13

人生是一場艱難的修行。

宋永平字文初,出生於官宦人家,父親宋茂一度在景翰朝做到知州,家業興盛。於宋氏族中排行第四的宋永平自幼聰穎,兒時有神童之譽,父親與族中諸人對其也有莫大的期待。

在這樣的氛圍中長大,肩負著最大的期待,蒙學於最好的師長,宋永平自幼也極為努力,十四五歲時文章便被譽為有舉人之才。不過家中信奉老子、中庸之學,常說知雄守雌,知榮守辱的道理,待到他十七八歲,心性穩固之時,才讓他嘗試科舉。

十八歲中秀才,十九歲進京應考中舉人,對於這位驚采絕艷的宋家四郎來說,如果沒有旁的什么意外,他的官宦之路,至少在前半段,將會一帆風順,而後的成就,也將高於他的父親,甚至在往後成為整個宋家族裔的頂梁柱。

但意外總是存在。

在知州宋茂之前,宋家便是書香門第,出過幾個小官,但在官場上,根系卻並不深厚。小的世家要上進,許多關系都要維護和團結起來。江寧商賈蘇家乃是宋茂的表系姻親,籍著宋氏的庇護做綢布生意,在宋茂的仕途上,也曾拿出許多的財物來給予支持,兩家的關系素來不錯。

宋茂的表妹嫁給的是蘇家二房的蘇仲堪,與大房的關系並不緊密,不過對於這些事,宋家並不在意。姻親是一道門檻,聯系了兩家的往來,但真正支撐下這段親情的,是其後互相輸送的利益,在這個利益鏈中,蘇家一向是巴結宋家的。無論蘇家的下一代是誰管事,對於宋家的巴結,絕不會改變。

而作為書香門第的宋茂,面對著這商賈世家時,心中其實也頗有潔癖,如果蘇仲堪能夠在後來接管整個蘇家,那固然是好事,即便不行,對於宋茂而言,他也絕不會過多的插手。這在當時,便是兩家之間的狀況,而由於宋茂的這份清高,蘇愈對於宋家的態度,反倒是更為親近,從某種程度上,倒是拉近了兩家的距離。

蘇家大房那名贅婿的出現,是這個家族里最初的變數,第一次在江寧見到那個本該毫無地位的寧毅時,宋茂便察覺到了對方的存在。只不過,無論是當時的宋茂,還是後來的宋永平,又或是認識他的所有人,都不曾想到過,那份變數會在後來膨脹成橫亘天際的颶風,狠狠地碾過所有人的人生,根本無人能夠避開那巨大的影響。

宋永平第一次見到寧毅是在十九歲進京趕考的時候,他輕易拿下秀才的頭銜,而後便是中舉。此時這位雖然入贅卻頗有才能的男子已經被秦相看中,入了相府當幕僚。

俗話說宰相門前七品官,對於走正統途徑上來的宋永平而言,面對著這個姐夫,內心還是有著不以為然的情緒的,不過,幕僚干一輩子也是幕僚,自己卻是前途無量的官身。有著這樣的認知,當時的他對於這姐姐姐夫,也保持了相當的風度和禮貌。

隨後因為相府的關系,他被迅速補上實缺,這是他仕途的第一步。為縣令期間的宋永平稱得上兢兢業業,興商業、修水利、鼓勵農事,甚至於在女真人南下的背景中,他積極地遷移縣內居民,堅壁清野,在後來的大亂之中,甚至利用當地的地勢,率領軍隊擊退過一小股的女真人。第一次汴梁守衛戰結束後,在初步的論功行賞中,他一度得到了大大的贊揚。

不過,當時的這位姐夫,已經發動著武朝軍隊,正面擊潰過整支怨軍,乃至於逼退了整個金國的第一次南征了。

當時知道的內幕的宋永平,對於這個姐夫的看法,一度有著天翻地覆的改觀。當然,這樣的情緒沒有維持太久,其後右相府失勢,一切急轉直下,宋永平心急如焚,但再到後來,他還是被京城中突然傳來的消息嚇得腦中空白。寧毅弒君而走,各路討賊軍隊一路追趕,甚至都被打得紛紛敗逃。再之後,天翻地覆,整個天下的局勢都變得讓人看不懂,而宋永平連同父親宋茂,乃至於整個宋氏一族的仕途,都戛然而止了。

此後的十年,整個宋家經歷了一次次的顛簸。這些顛簸再也無法與那一樁樁關聯整個天下的大事聯系在一起,但身處其中,也足以見證種種的世態炎涼。及至建朔六年,才有一位名叫成舟海的公主府客卿過來找到他,一番考驗後,讓家道中落以開設私塾教書為生的宋永平又補上了縣令的職責。

此時的宋永平才知道,雖然寧毅曾弒君造反,但在其後,與之有牽連的許多人還是被或多或少地保護了下來。當年秦府的客卿們各有所處之地,一些人甚至被太子殿下、公主殿下倚為肱骨,宋家雖與蘇家有牽連,一度罷官,但在此後並未有過度的挨整,否則整個宋氏一族哪里還會有人留下?

宋永平這才明白,那大逆之人雖然做下十惡不赦之事,然而在整個天下的上層,竟是無人能夠逃開他的影響。縱然全天下人都欲除那心魔而後快,但又不得不看重他的每一個動作,以至於當初曾與他共事之人,皆被再度啟用。宋永平反倒因為與其有親屬關系,而被看輕了許多,這才有了他家道中落的數年落魄。

他年輕時素有銳氣,但二十歲出頭遇上弒君大罪的波及,終究是被打得懵了,幾年的歷練中,宋永平於人性更有領悟,卻也磨掉了所有的鋒芒。復起之後他不敢過於的使用關系,這幾年時間,倒是戰戰兢兢地當起一介縣令來。三十歲還未到的年紀,宋永平的性情已經極為沉穩,對於治下之事,無論大小,他事必躬親,幾年內將縣城變成了安居樂業的桃源,只不過,在如此特殊的政治環境下,按部就班的做事也令得他沒有太過亮眼的「成績」,京中眾人仿佛將他忘掉了一般。直到這年冬天,那成舟海才忽然過來找他,為的卻是西南的這場大變。

西南黑旗軍的這番動作,宋永平自然也是知道的。

公主府來找他,是希望他去西南,在寧毅面前當一輪說客。

自華夏軍發出宣戰的檄文昭告天下,而後一路擊潰成都平原的防御,摧枯拉朽無人能擋。擺在武朝面前的,一直就是一個尷尬的局面。

一方面武朝無法全力征討西南,另一方面武朝又絕對不願意失去成都平原,而在這個現狀里,與華夏軍求和、談判,也是絕不可能的選擇,只因弒君之仇不共戴天,武朝絕不可能承認華夏軍是一股作為「對手」的勢力。一旦華夏軍與武朝在某種程度上達到「對等」,那等若是將弒君大仇強行洗白,武朝也將在某種程度上失去道統的正當性。

打不能打,談不能談,西南的利益還希望能夠保下一些,擺在武朝面前的,就是這么個難受的現狀。請出宋永平,打親情牌是個可笑的選擇,但很明顯,無論哪一條路,朝廷方面都得走一走了。

這期間倒還有個小小的插曲。成舟海為人高傲,面對著下方官員,通常是面色冷峻、極為嚴厲之人,他來到宋永平治上,原本是聊過公主府的想法,便要離開。誰知道在小縣城看了幾眼,卻因此留了兩日,再要離開時,特意到宋永平面前拱手道歉,面色也溫和了起來。

「我原本以為宋大人在任三年,成績不顯,乃是屍位素餐的平庸之輩,這兩日看下來,才知宋大人方是治境安民的大才。輕慢至此,成某心中有愧,特來向宋大人說聲抱歉。」

宋永平神態安然地拱手謙遜,心中倒是一陣酸楚,武朝變南武,中原之民流入江南,各地的經濟突飛猛進,想要有些寫在折子上的成績實在太過簡單,然而要真正讓民眾安定下來,又那是那么簡單的事。宋永平身處嫌疑之地,三分成績倒只敢寫一分,可他畢竟才知是三十歲的年紀,胸懷中仍有抱負,眼下終於被人認可,心緒也是五味雜陳、感慨難言。

成舟海因此又與他聊了大半日,對於京中、天下許多事情,也不再含糊,反是一一詳述,兩人一道參詳。宋永平已然接下趕往西南的任務,此後一路星夜兼程,迅速地趕往成都,他知道這一程的困難,但只要能見得寧毅一面,從夾縫中奪下一些東西,即便自己因此而死,那也在所不惜。

西南局勢緊張,朝堂倒也不是全無動作,除了南方仍有余裕的兵力調動,眾多勢力、大儒們對黑旗的聲討也是聲勢浩大,一些地方也已經明確表示出絕不與黑旗一方進行商業往來的態度,待抵達成都周圍的武朝地界,大小城鎮皆是一片人心惶惶,不少民眾在冬日到來的情況下冒雪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