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三一章 烈潮(中)(2 / 2)

贅婿 憤怒的香蕉 4189 字 2020-06-13

她朝著林間跑了一陣,片刻之後,又轉了回去。先前廝殺的林地間盡是彌漫的血腥氣,四道人影俱都倒在了地下,滿地的鮮血。戴家姑娘哭了起來,聲音一發出,地上一道人影陡然動了動:「叫你跑,你回來干嘛?」

戴家姑娘嚶嚶的哭,奔跑過去:「我不識路啊,你怎么了……」

那殺手身中數刀,從懷中掏出個小包裹,虛弱地說了聲:「傷葯……」戴家姑娘便手忙腳亂地給他上葯。

或許是因為長期刀口舔血的廝殺,這殺手身上中的數刀,大多避開了要害,戴家姑娘給他上了葯,又拿刀割了附近死者的衣服當綳帶,笨拙地做了包扎,殺手靠在附近的一棵樹上,過了許久都未曾死去。甚至在戴家姑娘的攙扶下站了起來,兩人俱都腳步踉蹌地往更遠的地方走去。

這是奇異的一夜,月亮透過樹隙將清冷的光芒照下來,戴家姑娘生平第一次與一個男人攙扶在一起,身邊的男人也不知道流了多少血,給人的感覺隨時可能死去,或者隨時倒下也並不出奇。但他沒有死去也沒有倒下,兩人只是一路踉踉蹌蹌的行走、繼續行走、不斷行走,也不知什么時候,他們找到一處隱蔽的山洞,這才在山洞前停下來,殺手倚靠在洞壁上,靜靜地閉目休息。

如果有追兵跟來,他們也已經毫無辦法了。隨後一天的時間,戴家姑娘仍舊隨時擔心著眼前的殺手,他靠在那兒隨時可能死去,於是她便坐在另一側,靜靜地盯著他,他的胸口因呼吸而輕微起伏一下,她的心中便安定了一些。到得這日中午,對方醒來了一次,換換地從腰間掏出一片肉干遞給了她,戴家姑娘則到附近找到了一條溪流,用樹葉帶了些清水回來,給對方喝了。

多數的時候,那殺手仍舊是猶如死去一般的靜坐,戴家姑娘則盯著他的呼吸,如此又過了一晚,對方並未死去,動作稍稍多了一些,戴家姑娘才終於放下心來。兩人如此又在山洞中休息了一日一夜,戴家姑娘出去打水,給他換了傷葯。

又是清晨時分,她悄悄地出了山洞,去到附近的溪邊。徹底放下心來之後,她終於能夠對自己稍作打理了,就著溪水洗了臉,稍稍整理了頭發,她脫掉鞋襪,在水邊洗了洗腳。前夜的奔逃之中,她右腳的綉鞋早已不見了,是穿著布襪走了一夜的山路,如今有些疼痛。

陽光從東面的天際朝樹林里灑下金黃的顏色,戴家姑娘坐在石頭上靜靜地等待腳上的水干。過得一陣,她挽著裙子在石頭上站起來,扭過頭時,才發現不遠處的地方,那救了自己的殺手正朝這邊走過來,已經看見了她未穿鞋襪時的樣子。

對方正扶著樹木前行,陽光之中,兩人對望了一眼,戴家姑娘手抓著裙擺,一時間沒有動作,那殺手將頭低了下去,隨後卻又抬起來,朝這邊望過來一眼,這才轉身往溪流的另一端去了。

戴家姑娘回到山洞後不久,對方也回來了,手上拿著的一大把的蒲草,戴家姑娘在洞壁邊抱腿而坐,輕聲道:「我叫戴月瑤,你叫什么啊?」

對方沒有回答,只是片刻之後,說道:「我們下午啟程。」

他搗鼓著蒲草,又加了幾根布條,花了些時間,做了一只丑丑的草鞋放在她的面前,讓她穿了起來。

下午時分,他們啟程了。

殺手沒有再讓她攙扶,兩人一前一後,緩緩而行,到得第二日,找到了臨近的村庄,他去偷了兩身衣服給彼此換上,又過得一日,他們在附近的小縣城中暫歇,他給她買了新的鞋子。戴月瑤將那丑丑的草鞋保存了下來,帶在身邊。

她也說不清自己為何要將這草鞋保留下來,他們一路上也沒有說過多少話,她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清楚——被追殺的那晚似乎有人喊過,但她太過害怕,沒能記住——也只能告訴自己,這是知恩圖報的想法。

兩人此後又同行了幾日,對方的傷勢已然痊愈,甚至偷了錢,弄了一輛馬車,一路朝北走,數日之後,他們穿過了一處看似無人的山谷,在山谷的那邊,找到了聚集數百人的大隊人馬,她找到了兄長,殺手找到了疤臉,這數百人的領頭者,是傳說中的福祿前輩,即便是戴月瑤這樣的大家閨秀,也聽說過這位抗金前輩的名字。

疤臉帶著他們一路進去,見到了那白發的老人,隨後給他們介紹:「這是戴姑娘。」「這是白夜。」戴月瑤心想,就是這個名字,那天晚上,她聽過了的。

他們沒能再說話,因為兄長那邊已經將她領了過去。眾人在這山間停留了一晚,當天晚上又有兩批人先後過來,聚義抗金,戴月瑤能夠感受到這處山間眾人的喜悅,不過眼下對她而言,掛心的倒並非這些男兒事跡。

第二日上午,她休息妥當,吃過早餐,決定去找到對方,正式的做出感謝。這一路尋找,去到山腰上一眾首領聚集的大涼棚里,她看見對方就站在疤臉的身後,人有些多,有人跟她拱手打招呼,她便站在一旁,不好過去。

涼棚的那邊,有人正在朝眾人說話。

「……而今的局面,有好亦有壞……西南雖然擊潰宗翰大軍,但到得今日,宗翰大軍已從劍閣撤出,與屠山衛匯合,而劍閣眼下仍在女真人手中,大伙兒都知道,劍閣入西南,山道狹窄,女真人撤出之時,點起大火,又不斷破壞山路,西南的華夏軍雖然擊潰宗翰,但要說人手,也並不樂觀,若要強取劍閣,恐怕又要犧牲許多的華夏軍戰士……」

「……也就是說,如今咱們面對的狀況,乃是秦將軍的兩萬人,須得對上宗翰、希尹的近十萬兵力,再加上一支一支偽軍幫凶的助力……」

「……不過,咱們也不是沒有進展,戴夢微戴公,王齋南王將軍的舉事,鼓舞了不少人心,這不到半月的時間里,相繼有陳巍陳將軍、許大濟許將軍、李林城李公等四五支軍隊的響應、反正,他們有的已經與戴公等人匯合起來、有的還在北上途中!諸位英雄,咱們不久也要過去,我相信,這天下仍有熱血之人,絕不止於這么一些,咱們的人,必定會越來越多,直到擊潰金狗,還我山河——」

上方的話語鏗鏘有力,戴月瑤的目光望著疤臉身後被稱為白夜的殺手,倒是並沒有聽進去太多。便在此時,陡然有混亂的聲音從外頭傳來。

「抓住了——」

「娘的,兔崽子——」

「知人知面不知心!」

「中計了——」

一陣亂糟糟的聲音傳過來,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戴月瑤也朝外頭看去,過得片刻,卻見一群人朝這邊涌來了,人群的中間,被押著走的竟是她的兄長戴晉誠,他被打得口鼻淌血,有人看見戴月瑤,也道:「別讓另一個跑了!」

有凶神惡煞的人朝這邊過來,戴月瑤往後方靠了靠,涼棚內的人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有人出來道:「怎么了?有話不能好好說,這小姑娘跑得了嗎?」

戴月瑤看見一道身影無聲地過來,站在了前方,是他。他已經將手搭在了短刀上。

戴晉誠被推向大堂中央,有人走上前去,將一些東西給前方的福祿與方才說話的那人看,便聽得有人道:「這小兔崽子,往外頭放情報啊!」

「通風報信,怕不是第一次了,咱們在這里聚義的情報,都暴露了!」

眾皆嘩然,人們拿凶狠的目光往定了被圍在中間的戴晉誠,誰也料不到戴夢微舉起反金的旗幟,他的兒子竟然會第一個叛變。而戴晉誠的叛變還不是最可怕的,若這其中甚至有戴夢微的授意,那如今被號召過去,與戴夢微匯合的那批反正漢軍,又會面臨怎樣的遭遇?

有人拔出了刀,也有人朝戴月瑤這邊圍過來了,福祿在原地愣了半晌,下一刻,身形在呼嘯間已經到了戴晉誠的面前,沉聲道:「說!怎么回事!?」

他年事已高,武藝也入了化境,這一聲暴喝奪人心魄,那戴晉誠心中本就恐懼,在這一聲大喝中陡然躬起了身子退後了兩步,恐懼中竟發出瘋狂的笑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們一幫烏合之眾,豈會是女真谷神這等人物的對手!叛金國,襲襄樊,舉義旗,你們以為就你們會這樣想嗎?人家去年就給你們挖好坑啦,所有人都往里頭跳……怎么回事!我不想陪著你們死還不行嗎——」

戴月瑤的臉陡然就白了,一旁那疤臉在喊:「白夜,你給我讓開!」

前方說道:「不關她的事吧。」

「誰知道!」

「娘的,漢奸的狗兒女——」

那戴晉誠面目扭曲著後退:「哈哈哈……沒錯,我通風報訊,你們這幫蠢貨!完顏庾赤大將軍已經朝這邊來啦,你們統統跑不了!只有我,能幫你們反正!你們!只要你們幫我,女真人正是用人之機,你們都能活……你們都想活,我知道的,只要你們殺了福祿這個老東西,女真人只要他的人頭——」

他退到人群邊,有人將他朝前方推了推,福祿看著他:「你是漢奸,還是你們一家,都是漢奸?」

「你們才是漢奸!黑旗才是漢奸!」戴晉誠伸手指向福祿等人,口中因為大吼噴出了唾沫,「武朝先君被那姓寧的魔頭所殺,你們什么事情都做不了!當初秦相公說要征西南,你們這些人一個兩個的拖後腿!你們還算是武朝人嗎?女真人與西南兩敗俱傷,我武朝方有再起之機,又或者女真擊垮黑旗,他們勞師遠征是要回去的,咱們武朝就還能得幾年喘息,徐徐圖之,未嘗不能再起——」

「你們才是真正的漢奸!蠢驢!沒有腦子的粗魯之人!我來告訴你們,自古以來,遠交而近攻,對遠的勢力,要來往!拉攏!對近的敵人,要進攻,不然他就要打你了!對我武朝最糟的事情是什么?是黑旗打敗了女真,你們這些蠢豬!你們知不知道,若黑旗坐大,下一步我武朝就真的沒有了——」

他口鼻間的鮮血與唾沫混合在一起:「我父讀聖賢之書!知道何謂忍辱負重!卧薪嘗膽!我讀聖賢之書!知道何謂家國天下!黑旗未滅,女真便不能敗,不然誰去跟黑旗打,你們去嗎?你們這些蠢驢——我都是為了武朝——」

這樣歇斯底里的咆哮與嘶吼之中,遠處的山間傳來了示警的聲音,有人飛快地朝這邊奔跑過來,遠處已經發現了完顏庾赤帶領的騎兵隊伍。壓抑的氣氛籠罩了那涼棚的大廳,福祿環顧周圍,渾厚的聲音擴散出去:「尚有機會!既然這小狗的陰謀被我們提前發現,只說明金狗的謀劃尚未完全成功,我等今日全力拼殺,務必以最快速度北上,將此陰謀告誡舉義、反正之人,這些英雄義士,能救多少!便救多少!」

戴晉誠也喊道:「你們已經被包圍了!沒有去路了!你們跟著我,是唯一的活路!」

他這話說完,福祿的目光已經鎖定了他,一掌如雷霆般拍了上來,戴晉誠整個身體轟的倒在地上,整個身體從頭到腳,骨骼寸寸而斷。

戴月瑤這邊,持著刀槍的人們逼了上來,她身前的殺手說道:「也許不關她事啊!」

疤臉也持刀走來了:「她活著便有人心存僥幸。」殺手怔了一怔。

後方有刀光刺來,他反手將戴月瑤摟在背後,刀光刺進他的手臂里,疤臉逼近了,白夜陡然揮刀斬上去,疤臉目光一厲:「吃里扒外的東西。」一刀捅進了他的胸口。

白夜的刀,停在半空中,後方的女子揪著他後背的衣服,低聲說了一句:「原來你叫白夜啊。」已經有長刀從她的背後刺進去了。

鮮血流淌開來,他們依偎在一起,靜靜地死去了。

不久之後,完顏庾赤的兵鋒踏入這片山嶺,迎接他的,也是漫山的、不屈的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