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四二章 大決戰(六)(2 / 2)

贅婿 憤怒的香蕉 3673 字 2020-06-13

他其實沒有觸動,他生命的前十余年,都生活在混亂與朝不保夕的西北邊疆,他的家人死去了,他都不知道該為何而哭,世上真有中原那般美好的一切嗎?他不知道。

他只是喜歡在小蒼河的生活,他們在山谷里並肩作戰,在大壩上殺退一波波據說窮凶極惡的敵人,他們一起歡呼,他們的生存有著溫暖的內在,這些曾經有過光怪陸離不同生活的人,與他成為戰友、成為家人。

他們都死了。

他會想起小蒼河三年廝殺,最後那段時間里,寧毅在告別逝者時時常與人們說的話。

「……這個世界上,有幾百萬人、上千萬人死了,死之前,他們都有自己的人生。最讓我傷心的是……他們的一生,會就這樣被人忘掉……今天在這里的人,他們反抗過,他們想像人一樣活著,他們死了,他們的反抗,他們的一輩子會被人忘記,他們做過的事情,記得的東西,在這個世界上盪然無存,就好像……從來都沒有過一樣……」

就好像從來都沒有過一樣……

劉沐俠因此時常想起汴梁城外黃河邊上的那個村子,戰友家中的老人,他的老婆、女兒,戰友也已經死了,那些記憶就像是從來都沒有發生過一般。包括班長給他端來的那碗面,包括他們一次次的並肩作戰。這些事情,有一天都會像沒有發生過一樣……

身上有痛楚,也有疲勞,但沒有關系,都能夠忍受。他沉默地挖著陷馬坑。

夕陽已漸漸落下了,夕陽每一天都這樣落下,他加入黑旗軍的第二天,沒能在太陽落山前做完訓練的科目,班長就在這樣的黑暗中逼著他往前跑,他在心中告訴自己,不能翻臉,可以等到明天偷了東西再走……這天晚上他餓著肚子,而班長給他端來了一碗面條,面條里甚至有著一顆好吃的雞蛋。

那是多年前的小蒼河了,谷地之中甚至沒能完全建設好,他們有時候要在操場上平地,水壩正一步一步被構築完全。而今天的小蒼河,已是一片荒山,他們存在的痕跡,被抹掉了。

班長朝女真人揮出了那一刀。

而女真人竟然不知道這件事。

……

這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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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漸漸降臨了,星光稀疏,月亮升起在天空中,就像是一把刀,劈在漢水江畔的天空中。

漢中以西的平原上,不知什么時候炮聲密集地響起來,戰士的廝殺與對沖掩映在火光里。

朝著漢中城趕過來的女真部隊與華夏軍部隊正在黑夜之中相互穿插、廝殺遍地。

大量的女真部隊被茫然地打散在原野上,亦有華夏軍的隊伍在黑夜之中陷入苦戰。

千萬人的廝殺,成千上萬的人,有著成千上萬的人生與故事。

四月二十一,完顏撒八一度率領騎兵向華夏軍展開了以命換命般的猛烈突襲,他在負傷後僥幸逃遁,這一刻,正率領部隊朝漢中轉移。他是完顏宗翰的子侄,在長達三十年的時間里跟隨宗翰作戰,相對於銀術可、拔離速等人,他雖然遜於天資,但卻向來是宗翰手上計劃的忠實執行者。

女真人好不容易從那樣艱難的生存環境中廝殺出來,他跟隨英雄而戰,這一刻,他也不吝於為英雄而死。

宗翰已經與高慶裔等人匯合,正試圖調動龐大的軍隊朝漢中集結。征戰沙場數十年,他能夠明顯感覺到整支大軍在經歷了之前的戰斗後,力量正迅速下降,從平原往漢中蔓延的過程里,部分二度集結的軍隊在華夏軍的穿插下迅速崩潰。這個夜晚,唯獨希尹的抵達,給了他些許的安慰。

四天的作戰,他麾下的部隊已經疲勞,華夏軍同樣疲勞,但如此一來,以逸待勞的希尹,將會獲得最為理想的戰機。

拔離速已死,但寧毅還過不來。

這一天晚上,望著天空中的月色,宗翰將隨身的烈酒灑向大地,悼念拔離速時。

這漫長的一生征戰啊,有多少人死在路上了呢……

這個夜晚,大量的軍隊都在路上冒險廝殺向前,完顏設也馬在黑夜中試圖振奮與鼓舞起士氣,這位已經逐漸成熟的冰原狼,不願意錯過即將發生在漢中城下的一戰。

他的一生,都在憧憬著父輩那樣的英雄,直到兄弟的死去,他才漸漸明白了成為那樣的英雄所需要的特質。這一刻華夏軍的強大令他感到瞠目結舌,也讓他真正的感到熱血沸騰,若沒有了這樣的敵人,他的名字,又如何有可能名留青史呢?

有些人的故事會在歷史上留下痕跡,但之於人生,這些故事並無高下之分。

隨著金人將領征戰廝殺了二十余年的女真戰士,在這如刀的月色中,會想起家鄉的妻兒。跟隨金軍南下,想要趁著最後一次南征求取一番功名的契丹人、遼東人、奚人,在疲憊中感受到了恐懼與無措,他們秉著富貴險中求的心態隨著大軍南下,英勇廝殺,但這一刻的西南成為了難堪的泥沼,他們搶掠的金銀帶不回去了,當初屠殺劫掠時的喜悅化為了悔恨,他們也有著懷念的過往,甚至有著牽掛的家人、有著溫暖的回憶——誰會沒有呢?

但許許多多的中原人、西北人,已經沒有家人了,甚至連記憶都開始變得不那么溫暖。

這個夜晚,又有一支又一支的華夏軍部隊,陸續抵達了漢中城的蘆葦門外。他們已經經歷輪番的廝殺,戰士們身上大都帶著或輕或重的傷勢,但女真人的潰敗,會給人無窮的力量。一些部隊甚至做出了偷襲西面或者北面城牆的嘗試,當然,沒能輕易成功。

抵達漢中戰場的部隊,被參謀部安排暫做休息,而少量隊伍,正在城內往北穿插,試圖突破街巷的封鎖,進攻漢中城內更為關鍵的位置。

入夜之後,陳亥走進參謀部,向旅長侯烈堂請示:「女真人的部隊皆是北人,完顏希尹已經抵達戰場,但是不進行進攻,我認為不是不想,實則不能。眼下正值汛期,他們乘船北上,必有風浪,他們許多人暈船,因此只能明天展開作戰……我認為今夜不能讓他們睡好,我請戰夜襲。」

「暈船的事情我們也考慮了,但你以為希尹這樣的人,不會防著你半夜偷襲嗎?」

「那也不能讓他們睡好,我可以讓手下的三個營輪番出戰,搞大聲勢,總之不讓睡。」

「……有道理,秦軍長查夜去了,我待會向報告,你做好准備。」

「是。」陳亥敬禮。

走出簡陋的參謀部,月亮像是要從天空中落下,陳亥不笑,他的眼中都是十余年前開始的風雪。十余年前他年紀尚青,寧先生一度想讓他成為一名說書人。

「文明的傳續,不是靠血緣。」

「女真人過來,很多人死了,很多人整族都沒有了。鄭一全的血脈是沒有留下來,但是臨死的時候,你在旁邊,你就把他傳下去了……盡量把故事傳下去……」

那一天,寧先生跟年紀尚幼的他是這樣說的,但其實這些年來,死在了他身邊的人,又何止是一個鄭一全呢?而今天的他,有著更好的、更有力的將他們的意志傳續下去的方法。

在這世上,有一些特殊的時刻,千千萬萬的線會朝著一個人的身上聚集過去,它會變得單薄,會變得重要。有些線會斷,有些線又會被旁觀者們背負起來,繼續前行。血脈的延續、民族的更替、國家的興亡,萬物爭殺,從來都是這樣的。

劉沐俠挖完陷馬坑,默默地打磨了自己的刀。

有人清點火雷與手榴彈,傳遞過來。

陳亥帶著一個營的士兵,從營地的一側悄然出去。

哨卡更替,有些人得到了休息的空閑,他們合衣睡下,枕戈待旦。

「我有點睡不著……」

有人輕聲說話。

「我跟你們說啊,我還記得,十多年以前的中原啊……」

十多年以前的中原啊……從那一刻過來,有多少人哭泣,有多少人吶喊,有多少人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浴血前行,才最終走到這一步的呢……

每一個人的故事,都很平凡,一個人的死亡,在千千萬萬人的死亡當中,顯得是那樣的微不足道。但又有誰的生命與回憶,不是一副跌宕起伏的史詩呢?

火焰與煎熬已經在地面下劇烈沖撞了許多年,無數的、龐大的線條匯聚在這一刻。

熔岩正爆發開來——

……

陳亥發動了夜襲,與希尹安排的斥候伏兵在漢江邊上廝殺開來,喊殺震天,一輪一輪的連綿不絕。

營地中的女真戰士不時被響起的聲音驚醒,怒火與焦慮在聚集。

夜深的時候,希尹走上了城牆,城內的守將正向他報告西面原野上不斷燃起的戰火,華夏軍的部隊從西北往東南穿插,宗翰部隊自西往東走,一處處的廝殺不停。而不止是西面的原野,包括漢中城內的小規模廝殺,也一直都沒有停下來。也就是說,廝殺正在他看見或者看不見的每一處進行。

希尹扶著城牆,沉吟良久。

「……他們不用睡覺啊?」

他輕聲嘆息。

他們面對的華夏軍,只是兩萬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