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八八章 且聽風吟(上)(2 / 2)

贅婿 憤怒的香蕉 5717 字 2020-06-13

「華夏軍是有防備的。」他道,「城內的局勢,眾所周知,外松而內緊,許多竹記的人員早已進城,甚至打進了市面上那些所謂『義士』的內部,不少人一動手就會被抓,昨日安慶坊有過一次廝殺,死了兩個人,都是外來的刺客,迎賓路那邊也有一次,刺客每次,當場被抓了。華夏軍在預防刺殺方面很有一手,小打小鬧恐怕沒什么可能奏效……請茶。」

眾人端茶,一旁的關山海道:「既然知道華夏軍有防備,淮公還叫我們這些老家伙過來?若是咱們當中有那么一兩位華夏軍的『同志』,咱們下船便被抓了,怎么辦?」

「華夏軍乃是擊敗女真人的英雄,我等今日聚會,只是為了城內局面而擔心,何罪之有。」楊鐵淮表情不變,目光掃過眾人,「今日成都城內的狀況,與往日里綠林人組織起來的刺殺不同,如今是有眾多的……匪人,進到了城內,他們有些被盯上了,有些沒有,我們不知道誰會動手誰會縮著,但對華夏軍來說,這終究是個千日防賊的事情,有一撥對手,他們便要安排一撥人盯著。」

「……他們人力有限,若是這些亂匪一撥一撥的上去,華夏軍就一撥一撥的抓,可若是有幾十撥人同時動手,華夏軍鋪下的這張網,便難免力有未逮。所以歸根結底,這次的事情,乃是人心與實力的比拼,一邊看的是華夏軍到底有多少的實力,一邊……看的是有多少不喜歡華夏軍過好日子的人心……」

他端起茶杯:「實力高於人心,這張網便固若金湯,可若人心大於實力,這張網,便可能就此破掉。」

一眾老人點頭、喝茶,其中年紀四十多歲的慕文昌望望周遭眾人,道:「也就是說,今日我們不知道城內的這些『匪人』會不會動手,但可能人心不齊,有人想動、有人不想、有人能豁出命去、有人想要觀望……可若觀望的太多,這人心,也就比不過實力了。」

「若我是匪人,必定會希望動手的時候,觀望者能夠少一些。」楊鐵淮點頭。

「華夏軍的實力,如今就在那兒擺著,可今日的天下人心,變動不定。因為華夏軍的力量,城內的那些人,說什么聚義,是不可能了,能不能打破那實力,看的是動手的人有多少……說起來,這也真想是那寧毅常常用的……陽謀。」有人如此說道。

楊鐵淮笑了笑:「今日喝茶,純粹是聊一聊這城內局勢,我知道在座諸位有不少手下是帶了人的,華夏軍經營這局面不易,若是接下來出了什么事情,他們難免發飆,諸位對於手下之人,可得約束好了,不使其做出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才是……好了,也只是一番閑聊,諸位還有什么說的,盡可暢所欲言,大家都是為了華夏軍而操心嘛。」

他笑著,擺手。

「……請茶。」

陽光從畫舫的窗欞中射進來,城池內部亦有許多不知名的角落里,都在進行著類似的聚會與交談。慷慨激昂的話總是容易說的,事並不容易做,不過當慷慨的話說得足夠多的,有些靜靜醞釀的東西也宗有可能爆發開來。

名叫慕文昌的書生離開畫舫時,時間已是傍晚,在這金黃的秋日傍晚里,他會想起十余年前第一次見證華夏軍軍陣時的震撼與絕望。

那還是武建朔二年的時候,成為秦鳳路經略安撫使言振國的首席幕僚,是慕文昌一生之中的第一個高點。武朝丟失了中原,言振國迫不得已投靠女真、明哲保身,在婁室進攻西北時,他們被逼著參與了進攻延州的戰斗。

那個秋天,他第一次見到了那面黑旗的殘暴,他們打著華夏的大旗,卻不分敵我,對女真人、漢人同時展開攻擊。有人以為華夏軍厲害,可那場戰斗延綿數年,到最後打到整個西北被屠殺、淪為白地,無數的中立者、迫不得已者在中間被殺。

對於那么多的人,他們原本可以拉攏、可以規勸的,甚至於在戰爭期間,慕文昌也曾小心翼翼地透露出願意投靠華夏軍謀個出身的想法,但華夏軍毫不留情,他們只接受入伍為小兵,對於慕文昌這樣的大員幕僚,竟顯得毫不在意。

原本中原有無數人士願意投靠過去的,可華夏軍,只想著打仗,容不得半點迂回。

建朔四年四月,華夏軍在殺狼嶺擊潰言振國以及折家聯軍,斬殺了言帥與多名折家子弟,此後三年,小蒼河吞噬天下數百萬漢軍……可那又怎么樣呢?最終還不是逃跑?最終無數原本不該死的人死了。

慕文昌狼狽南逃,他的妻子兒女在那場戰爭中被碾碎了,其中一個女兒甚至是他主動牽線嫁給了一位女真軍官的,後來婁室被殺女真在西北慘敗時,他這個女兒死在了一幫抗金的亂民當中。

抗金需要戰斗,可他一生所學告訴他,這天下並不是一味的戰斗可以變好的,把自己變得如女真一般凶殘,即便得了天下,那也是治不了天下的。

——華夏軍必然是錯的!

——華夏軍必須是錯的……

這次的成都,會清晰地告訴天下,這個道理。

他一遍又一遍地想著,走過了黃昏的街頭。

……

同樣的時刻,名叫施元猛的壯漢會想起十余年前金鑾殿里的那一聲槍響、那一片混亂。

「唉,周喆……」

那若有似無的嘆息,是他一輩子再難忘記的聲音,之後發生的,是他至今無法釋懷的一幕。

怎么會有那樣的人呢?

那是擊敗女真第一次汴梁圍城,隨即又處理了奸相秦嗣源後的論功行賞,他依靠家中的關系,又走了譚稹的路子,有生以來第一次的面聖。為了那次的面聖,他祭拜了所有的家中先祖、甚至齋戒三日、焚香沐浴,將那次面聖作為了一生之中最光榮的時刻來對待。

為了金殿奏對——雖然也不可能跟他有什么對話——不至於失禮,他在家中光是禮節便訓練了大半日,對著先祖的畫像不斷的練習跪拜磕頭以及封賞之後謝恩的禮節。面聖之後大宴賓客的宴席也早已安排妥當。

誰知道他們七人進入金殿,原本應該是大殿中身份最卑微的七人里,那個連禮節都做得不流暢的商賈贅婿,在跪下後,竟然嘆息著站了起來。

他至今無法理解那樣的情景。他嘆息著叫了陛下的名字,而後是砰的一聲響,所有人都還在發呆,他已經走過去,狠狠的一巴掌打在地位無比崇高的童王爺的臉上,童王爺一身戎馬、戰功無數,不知道多少武將在他面前會被嚇得兩股戰戰,可那一刻,他飛起來了,腦袋狠狠地砸在了金階上。

怎么能在金殿里走路呢?怎么能打童王爺呢?怎么能將天神一樣的陛下舉起來,狠狠地砸在地上呢?

他從未想過世上會有如此無君無父之人、從未想過世上會有如此大逆不道之行徑。可惜在當時,他根本無法反應過來,從頭到尾都在門邊上跪著。

「一群廢物。」

那個人在金鑾殿的前方,用刀背敲打了皇帝的頭,對著整個金殿里所有位高權重的大臣,說出了這句蔑視的話。李綱在破口大罵、蔡京呆若木雞、童王爺在地上的血泊里爬,王黼、秦檜、張邦昌、耿南仲、譚稹、唐恪、燕道章……一些官員甚至被嚇得癱倒在地上……

說來也是奇特,經歷了那件事情之後,施元猛只覺得世上再也沒有更奇特的事情了,他對於眾多事情的應對,反而處亂不驚起來。中原淪陷後他來到南方,也曾呆過軍隊,後來則為一些大戶做事,由於他手段狠毒又利落,頗為得人欣賞,後來也有了一些靠的住的心腹兄弟。

到得這次西南門戶大開,他便要過來,做一件同樣令整個天下震驚的事情。

他會想起寧毅當日走過他身邊時的景象,他當日說的那句「一群廢物」,很可能甚至都沒有將跪在門口的幾人包括在內……今日他也要做出同樣的事情來,以告誡整個天下無君無父、大逆不道之輩,他們的命,也會有忠臣義士來收!

「大哥,東西准備好了。」

在院子里做事的弟兄靠過來,向他說出這句話。

施元猛回過頭,看見院子里的兩個木桶都已經布置好,他又過去檢查了一遍。

「大伙兒知道嗎?」他道,「寧毅口口聲聲的說什么格物之學,這格物之學,根本就不是他的東西……他與奸相勾結,在借著相府的力量擊潰梁山之後,抓住了一位有道之士,江湖人稱『入雲龍』公孫勝的公孫先生。這位公孫先生對於雷火之術爐火純青,寧毅是拿了他的方子也扣了他的人,這些年,才能將火葯之術,發展到這等地步。」

施元猛望著院子里的人:「這魔頭,貪天之功為己功,大逆不道、惡行累累,他能夠打敗女真人,無非是憑借這些火器,而今天下板盪,他就躲在西南,趁著女真大軍打垮了所有人,再以這些火器擊敗對方……這樣的事情,我不會再坐視,咱們此次殺了寧毅,自有人將那公孫先生救出西南,到時候這火器之術廣傳天下,擊潰女真,不在話下。我武朝江山、千秋永固!咱們這些人,便真正的,救了整個天下!」

傍晚的陽光正如火球一般被地平線吞沒,有人拱手:「誓死追隨大哥。」

「為了天下,誓死追隨大哥!」

城市在火紅里燒,也有無數的動靜這這片火海下發出這樣那樣的聲音。

這天晚上,寧忌在聞壽賓的院子里,又是第一百零一次地聽到了對方「事情就在這兩天了」的豪邁預言。

第二天,在比武大會現場,黃山過來向他套話:「最近這段時日,外頭都說成都要出事,你們華夏軍就不提防著些?」讓人感到對方正為華夏軍的狀況不斷操心,寧忌對於他們的行動能力已經不抱期待,面癱著回答:「你們要鬧事就鬧唄。」

「嘿,開玩笑開玩笑,不是說我們,我們是沒打算鬧事的,你看,我跟師兄他們還參加了比賽不是么……我只是擔心啊,時局亂了,這比武大會不也沒得開了嗎,你們華夏軍對這事可得看牢了……」

「一師到老牛頭那邊平亂去了,其余幾個師本來就減員,這些時候在安置俘虜,看守整個川四路,成都就只有這么多人。不過有什么好怕的,女真人不也被我們打退了,外頭來的一幫土雞瓦狗,能鬧出什么事情來。」

「那是、那是……龍小哥說得對,畢竟女真人都打退了……」

「你們可別鬧事,不然我會打死你們的……」寧忌瞥他一眼。

黃山憨厚地笑:「哪能呢哪能呢,我們真的打算在比武大會上揚名立萬。」

兩人相互演戲,不過,縱然明白這壯漢是在演戲,寧忌等待事情也委實等了太久,對於事情真正的發生,幾乎已經不抱期待了。聞壽賓那邊就是如此,一開始慷慨激昂說要干壞事,才開了個頭,自己手下的「女兒」送出去兩個,然後整日里參加宴會,對於將曲龍珺送到大哥身邊這件事,也已經開始「徐徐圖之」。

城內最近的這件事情,多半也會這樣,一幫人說著慷慨激昂的話語,到最後,沒人敢動手,成了個笑話……可惜眼下不是在張村,否則他會跟一幫小伙伴笑得前仰後合……嗯,反正九月過後就要開學,到時候跟他們說說這里的見聞也就是了。

……

張村附近村落旁的小山包上,夜色漸漸的轉深。過了子時,星月的光輝從天空中灑下來,林子當中窸窸窣窣,只能聽見夜行動物的腳步聲偶爾響起來了。

六位俠客圍成一個圈,正在低聲說話。

「成都那邊,也不知道怎么樣了……」

「那么多的人,說要做一番大事,萬一沒人動手怎么辦?」

「華夏軍可厲害,落在他們手上,沒什么好下場……」

「若是只有我們動手,別人都不動呢?」

「不至於此吧……」

「咱們只需要引起混亂,調動附近的華夏軍就好了……」

「那諸位兄弟說,做,還是不做?」

「我聽大家的……」

原本堅定的幾人,臨到頭來,說的變成了廢話,躲在不遠處黑暗里的游鴻卓有些無奈地嘆息。便在此時,遠處的夜空當中「咻」的一聲,有煙火劃過空中,隨後似乎是傳來了廝殺的動靜。

「有人動手……」

「不多想了,咱們也動手。」

「老三老四,拿上火把,准備去左邊點火……」

「燒稻子嗎?」

「稻子未全熟,如今可燒不起來……」

「燒房子,左邊下頭那小村子,房子一燒起來,驚動的人最多,而後你們看著辦……」

「這是晚上,人都在房子里。」

「欲成大事,容得了這么婆婆媽媽的,你不讓華夏軍的人痛,他們怎么肯出來!若是稻子能點著,你就去點稻子……」

「下頭火點起來,你們人立刻走,這等野外,華夏軍要多少人才能鋪出一張網來,到時候大伙兒見機行事,再造混亂,華夏軍若去抓你們,咱們便在其他地方點火殺人……」

黑暗中,游鴻卓的眉頭微微蹙起來。

老三老四拿著扎起的火把一路下去了,游鴻卓跟在後方。從先前的對話里,他看得出來這兩人有些猶豫,戰場對敵是一件事,燒百姓的田和房子,是另一件事。

兩人去到那村落邊上,終究有些猶豫。

有人道:「這樣子可不積德啊。」

「那還有什么辦法,你回頭去說不干了?」

「我……」

他們在村落邊緣沉默了片刻,終於,還是朝著一所房子後方靠過去了,先前說不積德的那人拿出火折子來,吹了幾下,火苗在黑暗中亮起來。

他們點亮了火把。

在兩人身後的游鴻卓嘆息一聲。

揮刀斬下。

……

七月二十。成都。

夜幕降臨後不久,寧忌聽到了城內傳來的爆炸巨響,許許多多的人都聽到了這陣響動。

那混亂的夜晚,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