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九九章 交織(上)(1 / 2)

贅婿 憤怒的香蕉 3728 字 2020-06-13

八月初一。

天蒙蒙亮,原野上一如既往的吹起了晨風。

完顏青珏心神不寧,早早地便醒過來了。他坐在黑暗中聽外頭的動靜,華夏軍軍營那邊已經開始起床,細細碎碎的人聲,有時候傳來一聲呼喊,些微的光亮透過俘虜營地的柵欄與木屋的縫隙傳進來。

人的腳步踏在地上,窸窸窣窣,附耳聽去如同螞蟻在爬。這昏暗的營房里也傳來這樣那樣翻身的聲音,同伴們大都醒過來了,只是並不發出聲音,甚至夜間翻身時帶起的鐐銬響動此時都少了許多。

完顏青珏想起幼時在北邊的老林里學習聽地時的情景。老獵人都有這樣的本領,軍人也有,人們夜間扎營、睡在地上,枕戈待旦,方圓數里稍有響動,便能將他們驚醒。今天被關在這里的,也都是女真軍隊中的精銳將領,天雖未亮,發生在不遠處軍營中的動靜對他們來說,就如同發生在身邊一般。

華夏軍的軍人陸續起來了,整理內務、洗漱、早膳,夾雜在聽起來混亂的腳步聲中的,也有整齊的隊列聲與齊聲的呼和,這樣的動靜浸在大片混亂當中,但慢慢的,那些混亂的腳步,會完全變成整齊的聲音。

被安置在華夏軍營地旁近兩個月,這樣的聲響,是他們在每一天里都會首先見證到的東西。這樣的東西尋常而單調,但漸漸的,他們才能理解其中的可怖,對他們來說,這樣的腳步,是壓抑而陰森的。

但它們日復一日,今天也並不例外。

完顏青珏的腦海中沿著父輩教他聽地時的記憶一直走,還有第一次見識廝殺、第一次見識軍隊時的景象——在他的年紀上,女真人已經不再是獵戶了,那是英雄輩出不斷廝殺不斷勝利的年代,他跟隨谷神成長,征戰至今。

如果能再來一次,該如何應對這樣的腳步聲呢。

晨風輕撫、腳上的鐐銬沉重,或許房間里許多人腦中泛起的都是同樣的想法:他們曾經讓最凶殘的敵人在腳下顫抖、讓軟弱的漢人跪在地上接受屠殺,他們敗了,但未見的就不能再勝。如果還能再來一次……

有車輪的聲音從俘虜營地外進來,華夏軍的炊事班運來了早餐,隨後腳步聲從外頭過來,命令他們起床。

東邊的天空魚肚白泛起,他們排著隊走向用餐的中央小廣場,不遠處的軍營,燈火正隨著日出漸漸熄滅,腳步聲漸漸變得整齊。

早餐味道不錯,但算不得豐盛,沒有肉。不少人松了一口氣。他們偷偷打量周圍的士兵,也有懂漢語、擅交際的甚至會私下里詢問一兩句,但沒有發現不詳的征兆。

不遠處軍營當中,已經有不少隊列排了起來。

……

有燒傷印記的臉映照在鏡子里,凶神惡煞的。一支毛筆擦了點粉,朝上頭塗過去。

凶神惡煞的臉便顯出不好意思來,朝後頭避了避。

「哎,我覺得,一個大男人,是不是就不要搞這個了……」

「不要動不要動,說要想點辦法的也是你,婆婆媽媽的也是你,毛一山你能不能干脆點!」渠慶拿著他的大腦袋擰了一下。

「我是說……臉上這疤難看,怕嚇到小孩子,畢竟我走我們團前頭,但是你這個……我一個大男人擦粉,說出去太不像話了……」

「什么擦粉,這叫易容。易容懂嗎?打李投鶴的時候,咱們中間就有人易容成女真的小王爺,不費吹灰之力,瓦解了對方十萬大軍……所以這易容是高級手段,燕青燕小哥那邊傳下來的,咱雖然沒那么精通,不過在你臉上小試牛刀,讓你這疤沒那么嚇人,還是沒有問題滴~」

「我總覺得你要坑我……」

「咱們兄弟一場這么多年,我什么時候坑過你,哎,不要動,抹勻一點看不出來……你看,就跟你臉上本來的顏色一樣……咱這手法也不是說就要別人看不到你這疤,只不過燒了的疤確實難看,就稍微讓它不那么顯眼,這個技術很高級的,我也是最近才學到……」

「最近……哎,你最近又沒見到那燕青燕小哥,你跟誰學的……你跟雍錦柔學的吧,那不還是跟女人學的擦粉……算了我不擦了……」

「你別動,馬上就好了……這是成語里的殊途同歸,是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你個土包子懂什么……馬上就好了,哎,你再看看,是不是淺了很多,不會嚇到小孩子了?」

毛一山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好像也……差不多……」

「乍看起來好很多了,你這張臉畢竟是被燒了,要想全看不出來,你只能貼塊皮子。」渠慶搞定自己的事情,拍拍他的肩膀,「好了,兄弟能幫的就只有這么多了,你看著粉擦得多均勻,你注意著點,保你半天不露餡,當然,你要真覺得別扭,你也可以擦掉……」

毛一山盯著鏡子,婆婆媽媽:「要不然擦掉算了?我這算怎么回事……」

「是你說燒成那樣回去嚇倒石頭了,我才幫你想辦法,想了辦法你怎么這樣,多大的事,不就臉上擦點東西!你這是心里有鬼!」

「我主要就是不太想拋頭露面,老實說我就不想走前頭,你說戰友犧牲了,我走前頭誇功算什么,我又不是卓永青,他長得漂亮別人也喜歡看……」

「行了行了行了,土包子,戰場上沒看你緊張過,反正粉幫你擦了,還有事情呢,我得先去集合點,對了,有個東西先給你看一眼。」渠慶對毛一山今天的表現嗤之以鼻,隨後拿出一本冊子來遞給他,「看看,這兩天才印好的,今天下午就會發出去,各軍各師在這場大戰里的功勞、感人事跡,都寫在里頭了,你的團也有,你的名字都在里面,這下可是千古留名了。」

「真的啊?我、我的名字……那有什么好寫的……」

毛一山瞪著眼睛,接過了那本名叫《華夏軍西南戰役功勛譜》的冊子。他打開翻了兩頁,渠慶揮了揮手,徑自離開。毛一山還沒翻到自己團,本想再跟渠慶說兩句話,想想對方有事,也就作罷。渠慶離開之後,他翻了兩頁書,又忍不住朝鏡子里看了自己幾眼。

他這輩子大概都沒怎么在乎過自己的長相,只是對於在百姓面前拋頭露面多少有些抗拒,再加上攻劍門關時留在臉上的傷疤目前還比較顯眼,因此忍不住抱怨過幾句。他是隨口抱怨,渠慶也是隨手幫他解決了一下,到得此時,妝也已經化了,他心中委實糾結,一方面覺得大男人是在不該在乎這事,另一方面……

「……好像還行……」

他對著鏡子多瞅了幾眼,原本顯然的燒傷疤痕,看起來確實淡了不少。

如此糾結片刻,又看到渠慶留下來的粉盒與毛筆。

渠慶功夫不到家,跟燕小哥大概只學了一半,這疤痕看起來還是很顯眼,要不然我多擦一點……反正做都做了,一不做二不休……

他拿起毛筆,又在左臉的疤痕上多加了點粉。

看起來……似乎好多了。

毛一山撓著腦袋,出了房門。

晨曦吐露,巨大的軍營廣場上一隊隊的士兵正在列陣,毛一山朝副團長打了個手勢,自己團內的近百人便也迅速地匯集,開始在附近列隊看齊。

閱兵儀式用不著所有人都參與進來,毛一山領導的這個團過來的一共九十余人,其中三分之一還是預備隊。這其中又有部分士兵是斷手斷腳的傷員——斷腳的三人坐著輪椅,他們在這次戰斗中大都立有功勛,眼下是打敗女真後的第一次閱兵,往後可能還有許多的戰斗,但對於這些傷殘戰士而言,這可能是他們唯一一次參與的機會了。

毛一山走到陣前,清點了人數。陽光正從東邊的天際升起來,城池在視野的遠處蘇醒。

「雖然跟與女真人打仗比起來,算不得什么,不過今天還是個大日子。具體行程你們都知道了,待會動身,到預定點集合,辰時三刻入城,與第七軍會師,接受檢閱。」

毛一山在陣前走著,給一些士兵整理了衣裳,隨口說著:「對今天的閱兵,該說的話,操練的時候都已經說過了。咱們一個團出幾十個人,在所有人面前走這一趟,長臉,這是你們應得的,但照我說,也是你們的福氣!為什么?你們能活著就是福氣。」

「……今天才堂堂正正打敗了女真人第一次,照理說還不到享福的時候。今天這成都城里,有咱們的親人,有外頭來的朋友,也有不懷好意的敵人,所以他們把這場閱兵叫做接受檢閱,一是讓這些親人朋友看看,咱們平時是怎么練的,練成了什么樣子,二來讓那些搗亂的雜種看看,咱們是個什么樣子,所以今天的閱兵,跟打仗也沒什么區別……你看看你這領子,就沒有打仗的態度。」

隊伍中的士兵笑了起來。

「……才堂堂正正打敗了女真人第一次,也就是說,往後還有很多次……」

軍營廣場上一隊隊士兵正在集結,由於還沒到出發的時間,各團的帶隊人多在訓話,又或者是讓士兵干站著。毛一山批評了那衣領沒整好的士兵,在陣前隨口說到這里,倒是沉默了下來,他背負雙手看著眾人,然後又回頭看看整個廣場上的情況,低頭調整了一下心情。

「……嗯,說起來,倒還有個好事情,今天是個好日子……你們閱兵長臉,將來會被人記住,我這邊有本書,也把咱們團的功績都記下來了,按照那邊說的話,這可是千古留名的好事。喏,就是這本書,已經印好了,我是先拿到的,我來看看,關於咱們團的事情……」

毛一山從軍服口袋里將渠慶給他的拿了出來,在陣前翻了翻,很快地就翻到了。

「吶,在這里,寫了好幾頁呢,雖然咱們的團屬於第五師,但這次立的是集體一等功,你們看這上頭,寫的咱們是第五師尖刀團,雨水溪殺訛里里、後來主攻破劍閣,都是大功。這邊寫了,團長……副團長李青、古阿六、李船、卓……小卓叫這個名……這副團長這么多……不是顯得我這個團長不太地道么……」

先前沒有好好看看這本書,此時當場拿出來翻,情況就有些尷尬,一個團長後頭跟了五個副團長的名字,理由倒也簡單,其中四個都已經犧牲了,甚至叫慣了小卓的那位,大名因為太過生僻,還念不出來。他口中咕噥著,聲音漸漸低下來,隨後伸手抹了抹鼻子,那上不光記錄著雨水溪、劍門關的戰績,還有這一路以來諸多慘烈廝殺的記載,只不過當時不停作戰,犧牲了的人又被新人補上,來不及細想,此時全都列了出來,才發現原本經過了那么多次的戰斗。

「……腹背受敵……擊退敵人十三次進攻……二營長徐三兒斷後,壯烈……我什么時候往上報過他犧牲的,這孫子偷了老子的大衣,沒找回來啊……」

「李青你念給他們聽,這中間有幾個字老子不認識!」嘟嘟囔囔的毛一山陡然大喊了一聲,頂上來的副團長李青便走了過來,拿了書從頭開始念,毛一山站在那兒,黑了一張臉,但一眾士兵看著他,過得一陣,有人似乎開始交頭接耳,有人望著毛一山,看起來竟在憋笑。

毛一山皺著眉頭望回去,對方頓時變作了肅穆的嘴臉,但其余士兵都已經望向了他:「團、團長……」

「什么!?」

「你、你那臉……」

有人噗嗤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