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一六章 小丑(完)(1 / 2)

贅婿 憤怒的香蕉 3464 字 2020-06-13

現實的聲音、腐臭和血腥的氣息終於還是將他驚醒。他蜷縮在那帶著血腥與臭味的茅草上,仍舊是牢房,也不知是什么時候,陽光從窗外漏進來,化成一道光與浮塵的柱子。他緩緩動了動眼睛,牢房里有另外一道人影,他坐在一張椅子上,靜靜地看著他。

湯敏傑也看著對方,等著模糊的視線漸漸清晰,他喘著氣,有些艱難地往後挪,隨後在茅草上坐起來了,背靠著牆壁,與對方對峙。

「……金國已經亡了嗎?這牢房里,天天有人進來逛……」

他不曾想過這牢獄當中會出現對面的這道身影。

那是身材高大的老人,滿頭白發仍一絲不苟地梳在腦後,身上是綉有龍紋的錦袍。

「金國未亡,西府雖輸了,可這雲中城里,老夫想去哪,仍舊無人能擋。」

谷神,完顏希尹。

只聽他說道:「你的計謀,用得太過,是寧毅教你的嗎?」

他提到寧毅,湯敏傑便吸了一口氣,沒有說話,靠在牆邊靜靜地看著他,牢房中便安靜了片刻。

……

「……我聽人說起,你是寧立恆的親傳弟子,於是便過來看你一眼。這些年來,老夫一直想與西南的寧先生面對面的談一次,坐而論道,可惜啊,大概是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寧立恆是個什么樣的人,你能與老夫說一說嗎?」

對面草墊上的年輕人沉默不語,一雙眼睛仍舊直直地盯著他,過得片刻,老人笑了笑,便也嘆了口氣。

「其實這么多年,夫人在暗地里做的事情,我知道一些,她救下了成千上萬的漢人,私下里或多或少的,也送出去過一些情報,十余年來,北地的漢人過得凄涼,但在我府上的,卻能活得像人。外頭叫她『漢夫人』,她做了數不盡的善事,可到最後,被你出賣……你所做的這件事情會被算在華夏軍頭上,我金國這邊,會以此大肆宣揚,你們逃不過這如刀的一筆了。」

老人說到這里,看著對面的對手。但年輕人並未說話,也只是望著他,目光之中有冷冷的嘲諷在。老人便點了點頭。

「當然,華夏軍會跟外頭說,只是屈打成招,是你這樣的叛徒,供出了漢夫人……這原是你死我活的對抗,信與不信,從來不在乎真相,這也沒錯……這次過後,西府終會抗不過壓力,老夫遲早是要下去了,不過女真一族,也並非是老夫一人撐起來的,西府還有大帥,還有高慶裔、韓企先,還有痛定思痛的意志。就算沒有了完顏希尹,他們也不會垮下去,我們這么多年,就是這樣走過來的,我女真一族,又豈會有沒了誰不行的說法呢……」

老人的口中說著話,目光逐漸變得堅定,他從椅子上起身,手中拿著一個小小的包裹,大概是傷葯之類的東西,走過去,放到湯敏傑的身邊:「……當然,這是老夫的期待。」

湯敏傑並不理會,希尹轉過了身,在這監牢當中緩緩地踱了幾步,沉默片刻。

「……我想起……這些年來,我與夫人說過的話,我早已跟她說過,女真將漢人當成奴隸,不是一件好事,十余年前,我與她說過,會慢慢改了這些事情,幾年前也說,南征出發前,也說……」

「……我大金國,女真人少,想要治得穩妥,只能將人分出三六九等,一開始當然是強硬些分,此後慢慢地改良。吳乞買在位時,頒布了諸多發令,不許隨意殺戮漢奴,這自然是改良……可以改良得快一些,我跟夫人常常這樣說,自覺也做了一些事情,但總是有更多的大事在前頭……」

「……壓勛貴、治貪腐、育新人、興格物……十余年來,樁樁件件都是大事,漢奴的生存已有緩解,便只能慢慢往後推。到了三年前,南征在即,這是最大的事了,我想想此次南征過後,我也老了,便與夫人說,只待此事過去,我便將金國內漢人之事,當初最大的事情來做,有生之年,必要讓他們活得好一些,既為他們,也為女真……」

「……一事推一事,到頭來,已經做不了了。到今天我看到你,我想起四十年前的女真……」

老人坐回椅子上,望著湯敏傑。

「……那時候,女真還只是虎水的一些小部落,人少、孱弱,我們在冰天雪里求存,遼國就像是看不到邊的龐然大物,每年的欺壓我們!我們終於忍不下去了,由阿骨打帶著開始起事,三千打十萬!兩萬打七十萬!慢慢打出轟轟烈烈的名聲!外頭都說,女真人悍勇,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

「……我們慢慢的打倒了不可一世的遼國,我們一直覺得,女真人都是英雄豪傑。而在南邊,我們逐漸看到,你們這些漢人的軟弱。你們住在最好的地方,占有最好的土地,過著最好的日子,卻每日里吟詩作賦文弱不堪!這就是你們漢人的天性!」

老人的目光凶戾,手指指向對方。

「……阿骨打臨去時,跟我們說,伐遼已畢,可取武朝了……我們南下,一路打倒汴梁,你們連像樣的仗都沒打出過幾場。第二次南征我們覆滅武朝,占領中原,每一次打仗我們都縱兵屠殺,你們沒有抵抗!連最軟弱的羊都比你們勇敢!」

「……第三次南征,搜山檢海,一直打到江南,那么多年了,還是一樣。你們不光軟弱,而且還內斗不休,在第一次汴梁之戰時唯一有點骨氣的那些人,慢慢的被你們排擠到西北、西南。到哪里都打得很輕松啊,就算是攻城……第一次打太原,粘罕圍了一年,秦紹和守在城里,餓得要吃人了,粘罕硬是打不進去……可後來呢……」

「……到了第二次第三次南征,隨便逼一逼就投降了,攻城戰,讓幾隊勇武之士上去,只要站住,殺得你們血流成河,然後就進去屠殺。為什么不屠殺你們,憑什么不屠殺你們,一幫孬種!你們一直都這樣——」

牢房里安靜下來,老人頓了頓。

「……我……喜歡、尊重我的夫人,我也一直覺得,不能一直殺啊,不能一直把他們當奴隸……可在另一邊,你們這些人又告訴我,你們就是這個樣子,慢慢來也沒關系。所以等啊等,就這樣等了十多年,一直到西南,看到你們華夏軍……再到今天,看到了你……」

「我知道,你們終於被逼出來了……」

他看著湯敏傑。

「原來……女真人跟漢人,其實也沒有多大的區別,我們在冰天雪地里被逼了幾百年,終於啊,活不下去了,也忍不下去了,我們操起刀子,打出個滿萬不可敵。而你們這些軟弱的漢人,十多年的時間,被逼、被殺。慢慢的,逼出了你現在的這個樣子,就算出賣了漢夫人,你也要弄掉完顏希尹,使東西兩府陷入權爭,我聽說,你使人弄殘了滿都達魯的親生兒子,這手段不好,但是……這終究是你死我活……」

「但是我想啊,小湯……」希尹緩緩說道,「我最近幾日,最常想到的,是我的夫人和家中的孩子。女真人得了天下,把漢人全都當成畜生一般的東西對待,終於有了你,也有了華夏軍這樣的漢族英雄,若是有一天,真像你說的,你們華夏軍打上來,漢人得了天下了,你們又會怎么對女真人呢。你覺得,若是你的老師,寧先生在這里,他會說些什么呢?」

他看著湯敏傑,這一次,湯敏傑終於冷笑著開了口:「他會殺光你們,就沒有手尾了。」

希尹也笑起來,搖了搖頭:「寧先生不會說這樣的話……當然,他會怎樣說,也沒關系。小湯,這世道就是如此輪轉的,遼人無道、逼出了女真,金人殘暴,逼出了你們,若有一天,你們得了天下,對金人或是其他人也同樣的殘暴,那早晚,也會有另一些滿萬不可敵的人,來覆滅你們的華夏。只要有了欺壓,人總會反抗的。」

老人站了起來,他的身形高大而消瘦,唯有面頰上的一雙眼睛帶著驚人的活力。對面的湯敏傑,也是類似的模樣。

「你很不容易。」他道,「你出賣同伴,華夏軍不會承認你的功績,史冊上不會留下你的名字,就算將來有人說起,也不會有誰承認你是一個好人。不過,今天在這里,我覺得你了不起……湯敏傑。」

這一刻是不知日期的某個下午,陰森的牢房里,完顏希尹對他說道:「……是你打敗了完顏希尹。」

湯敏傑笑起來:「那你快去死啊。」

「會的,不過還要等上一些時日……會的。」他最後說的是:「……可惜了。」似乎是在惋惜自己再也沒有跟寧毅交談的機會。

隨後,轉身從牢房之中離開。

獄卒再來搬走椅子、關上門。湯敏傑躺在那雜亂的茅草上,陽光的柱子斜斜的從身側滑過去,灰塵在其中起舞。

他不知道希尹為何要過來說這樣的一段話,他也不知道東府兩府的爭端到底到了怎樣的階段,當然,也懶得去想了。

出賣陳文君之後的這一刻,需要他考慮的更多的事情已經沒有,他甚至連日期都懶得計算。生命是他唯一的負擔。這是他自來到雲中、見到無數地獄景象之後的最為輕松的一刻。他在等待著死期的到來。

然而死期遲遲未至。

幾天之後,又是一個深夜,有奇怪的煙霧從牢房的口子哪里飄來……

醒過來是,他正在顛簸的馬車上,有人將水倒在他的臉上,他努力的睜開眼睛,漆黑的馬車車廂里,不知道是些什么人。

他們離開了城市,一路顛簸,湯敏傑想要反抗,但身上綁了繩子,再加上葯力未褪,使不上力氣。

馬車在城外的某個地方停了下來,時間是凌晨了,天邊透出一絲絲的魚肚白。他被人推著滾下了馬車,跪在地上沒有站起來,因為出現在前方的,是拿著一把長刀的陳文君。她頭上的白發更多了,臉頰也更為消瘦了,若在平時他可能還要嘲弄一番對方與希尹的夫妻相,但這一刻,他沒有說話,陳文君將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上。

這是雲中城外的荒涼的原野,將他綁出來的幾個人自覺地散到了遠處,陳文君望著他。

「你還記得……齊家事情發生之後,我去找你,你跟我說的,漢奴的事嗎?」

這話語低微而緩慢,湯敏傑望著陳文君,目光疑惑不解。

昏暗的原野上,風走得很輕,陳文君的聲音也一般的輕:「當時,你跟我說那個被鏈子綁起來的,像狗一樣的漢奴,他瘸了一條腿,被剁了右手,打掉了牙齒,沒有舌頭……你跟我說,那個漢奴,以前是當兵的……你在我面前學他的叫聲,嗯嗯嗯嗯、啊啊啊啊啊……」

風在原野上停駐,陳文君道:「我去看了他。」

湯敏傑微微的,搖了搖頭。

「這些天,我去城外頭漢奴們住的地方走了,去年冬天凍死的人,現在才搬出來……有些連屋一起燒了,所有人都皮包骨頭……我去看了……一些我先前知道,但從沒有親眼去見的地方,我去了城南那個……叫做逍遙居的小賭場……你知不知道那里……」

陳文君的眼中淌著淚水,湯敏傑微微的搖頭,他知道那一切,他的搖頭,是為了其他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