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九、飯桶與豬(1 / 2)

溫柔一刀 溫瑞安 2543 字 2020-08-25

他打從一進店門,就注意這個只埋首吃飯的人。

原因他很清楚,很少人「敢」不看他,「能」不看他,「可以」不看他。

可是他也看不見這「飯桶」。

因為這吃飯的人已被飯碗擋住。

總共有五十五個空琬,就堆在那人的桌上,分配排堆放,完全遮住了那人的頭臉,也不知他是怎么吃的,也不知他還是不是仍在吃看?

現在那猛漢紐過頭去看他,依然看不見他,只看見碗,以及聽見扒飯和吃飯的聲音。

那猛漢笑了。

他笑看問那伙計:「什么聲音?」

那小眉小眼的伙計一呆,道:「客官,您說什么?」

猛漢笑道:「你聽這是什么聲音?」

伙計實在不知他指的是那一種聲音,因為街市、酒樓,什么聲音鄱$,交織出一十人間的樂譜,所以也不知如何回答。

那威猛大漢卻道:「你聽不見嬤?那是豬吃飯的聲音。」

那店伙立知大漢的話是針對那胖嘟嘟的客人而發的,只敢點頭,不敢相應。

不料那「飯桶」卻應道:「不對不對。」然後又說:「錯了鍺了。」

威猛大漢對店伙笑道:「你這次該聽清楚了罷?豬不止會吃飯,還會說人話呢。」

「飯桶」卻認真的道:「豬吃的不是飯,飯是給人吃的,怎么你連這熱都不懂,難道腦筍兒生得跟豬一樣?」

威武大漢冷笑道:「閣下說話,最好放尊重一些。」

「飯桶」只說:「人對人應說要尊重,人對牛不妨彈琴,人對豬嚇,只秤秤看分量夠不夠重,不必尊重。」

威猛大漢臉色一變,尋常人一看,只見他煞氣肅然,早已嚇得雙腿打顫,只聽他沉聲道:「你在說我?」

「飯桶」道:「不,我在說豬。」

威武大漢再也按捺不住,大手往桌上一拍,怒叱:「你再說一次!」「$」的一聲,桌子上的酒鰻子碎裂,酒濺灑一地,更可怕的是位那一聲喝,猶如在各人耳畔打了一道雷,震得人人耳里都嗡嗡不已,待定過神來後,店里的客人全鄱在這兩人還沒打起來前,悄悄的結賬開溜。

那「飯桶」卻好聲好氣的說了一句:「唉,豬生氣,酒糟蹋,可惜啊可惜,真是牛嚼牡丹,不辨花草:」威武大漢忍無可忍,長身站了起來。

桌上的酒糧子已碎,王小石這才看清楚他的神容:

只見他,頭發和胡子,全交纏在一起,分不清$胳,但黑而不亂,光潔有力,雙肩如兩把黑色關刀,大日有神,藍電似光射數尺,空頷豐頸,額角崢嶸,鼻寬伏庠,錦服華袍,熊背蜂腰,一站起來,尋常人只及他胸腹間,身上的肌鼻硬朗結實,似樹根結痂,蟠賁空露,十指屈伸間,發出如炒栗子時的輕$之聲,太陽穴高高鼓起,頰斜青筋,跟手背上的靜脈一般蠕動如蚓,神態凶惡,但依然有一股華貴的氣派,如霸王再世,叱$即起風雲。

好一條漢子!

王小石不禁暗喝了一聲來:

好一個天神般的壯漢!

※※※

那大漢大步踱向「飯桶」,一步一雷霆。

那「飯桶」不知在飯碗之後做什么?大概是仍在吃飯罷?

威武大漢一字一句地道:「我不打弱者。你只要跟我道歉,我便饒了你。」

「飯桶」大概還扒了幾口飯,才道:「我為什縻要向豬道歉,」然後他立即補充.「不過,這么巨大的豬,通常都不是豬,而是叫做:牛。」

威武大漢大吼一聲,一掌拍在「飯桶」的飯桌上。

他剛才隨意一拍桌子,桌上的碗筷立即像$豆子般跳了起來,而且上好「裕泰隆堂」的酒糧子立即碎了。

更何況他現在是在盛怒下拍桌子。

店伙、奉茶、胞堂、廚子、伙頭、堂櫃、老板……這酒樓里的人全鄱在耽心一件事情。

那桌上的碗。

他們有時也會打碎碗碟,但像今天這種五十五個空碗一齊碎裂的情形,只怕也空前純後,難逢難遇。

他們幾乎已「聽到」這五十五只碗同時碎裂的聲音

※※※

碗沒有碎。

就在那長相堂皇威武的巨漢大手和捏蓍的兩只鐵膽就要拍在桌面上的剎那,那「飯桶」兩手一分,五十五只碗,連同他剛吃完的那一個空碗,各分十八只,全成兩條直線,溜托在雙腕上,一眨眼間,又全疊成一線,就頂在他的頭上。

五十六只空碗,疊起來最上面的一只碗剛好可以觸及二樓的地板。

「飯桶」用頭這樣頂看,一點也不覺辛苦,神情輕松自如,仿佛那不是碗,而是他另一只手,只不過長長在他的頭頂上。

店里店外的人,全都看得呆住了。

連威武大漢也直了眼。

王小石忽然想起一個人。

一個在傳聞中的人。

就在這時,那神武大漢已叫了出來:「你是「飯王」,你是張炭!」

※※※

江湖上,飯量好、胃口佳的人當然不少,幾經艱苦、流血流汗,才不過為了三餐,只要有得吃、還能吃,誰都希望能大吃特吃、痛痛快快的吃、盡情盡興的吃。

不過,像這樣一口氣吃了五十六碗飯的人,還是十分罕見沒有人能一口氣吃五十六碗飯,這飯他到底是吃去那里了?

能一口氣吃下五十多碗飯,而又能把「吃飯的家伙」當作戲法一般來舞弄的人,可就更少了大部分的人,都是吃完了飯,不要碗?

如果有這樣尊重碗和飯的人,那么肯定只有一個。

這個人據說能把米飯當即消化,一面吃飯,一面修練他的「反反神功」。

那就是「飯王」張炭。

※※※

「飯桶」笑道:「我是張炭,也是「飯王口,在米飯面前,除了我,誰也不能稱王。

「吃飯是人生大事,也是我的事業;」張炭胖嘟嘟的臉龐正經八百時更可愛,「我一向敬業樂業。就像劍手痴於劍一般,我痴於飯。」

那神威巨漢忍不住道:「閣下既然是張炭,你可知道我是誰?」

「我只知道你有個朋友,叫做方恨少,「書到用時方恨少口的方恨少。」張炭依然頭頂看五十六個碗,手里還捧看受盛看白飯的碗,穩若泰山:「方恨少好吊書袋,可惜讀過便忘,讀得越多,忘得越多,他越愛充有學問,可惜總是用$典故、說鍤成語、予人笑柄。」

他怪有趣的望看那威猛大漢,道:「你知道我為什么會記得方恨少這個人么?」

威武大漢冷$道:「因為他跟你一般蠢「」「不。因為他跟我一樣,充飢都有癖好。我喜歡吃飯,多多吃飯,多多益善,又省又慳,而且正氣堂堂。修練兩家功力的人,最好多吃飯,少吃雜菜,更不宜大魚大肉。我吃飯,很講究,那里的米才夠干凈,那里的米算得上完整,什么米和什么米摻合一起煮,才夠味兒,什么樣的米和什么樣的米,是摻都不能摻,有一些米和另一些米,是要在不同的火候下才能摻雜看吃,這才算真正的吃米$飯。燒飯不只是講究幾碗水,而是講究幾分水,多一分則太濕,少一分則太乾。飯不能太軟,也不可太硬。但硬有硬吃,軟就軟吃,稀飯和粥,應是一例。用什么煲煮飯?用什么鍋燒飯?以什么鏟炒飯?以什么勻拌飯?甚至用什縻紫、什么薪、什么炭、什么灶、什么火候燒飯,連同燒飯的時分和禁忌,都要講究。」張炭嘆道,「人人天天吃飯,但對吃飯,可謂毫無研究,一無所知,倒花功夫在菜譜上,真是愚昧可笑威武大漢忽然道:「我知道了。」

張炭冷眼一瞄:「你能知道什么?」

高大漢子道:「你喜歡吃飯,小方則喜歡吃蛋。」他提起方恨少,似是無限追回,又恨又愛,「那小兔崽子就愛吃蛋,鹵的、煎的、炒的、煮的、燙的、滾的、生的、熱的、半生不熟的、孵了一半小鷂$的、剛生下來還熱暖暖的。總之數之不盡,還講究各種各類的吃法,看來,他把蛋當作是他自己生的一樣。」

「對,應該講究,下多少鹽,醮不醮糖、用什么醬油、切多少姜$,全要考慮,我也把飯當作是自己種的一般。」張炭驕傲地道:「所以他是「蛋王」,我是「飯王」。」

大漢嗤笑道:「所以你們一個是笨蛋,一個是飯桶。」

這次輪到張炭惱怒起來,登時烏了顏瞼:「你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