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三、號令(1 / 2)

溫柔一刀 溫瑞安 14860 字 2020-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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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雨,下得更緊密了。中午時分,開封府的一流高手,圍攻關七之際,是天地色變,風雨交加,而今,也是雷行電閃、風大雨烈!

這真是見鬼了!

竟被包圍在茅坑!

唐寶牛額上、臉上,濕一片,本來是被雨淋濕,現在又冒起了豆大的汗珠,仿佛用刀一刮就全可以簌簌地落下來。

這都是些什么人?!

他們的兵器已抵住茅廁四周!

他們在等什么?

唐寶牛被因於茅房之中,上有敵人,四面八方都都都有敵人,只要他一沖發,兵器就會戳進來,扎穿他的身子,把他串成毛廁的一只刺。

唐寶牛可不想變成刺。

他也不想死。

他更不想死在茅坑。

堂堂巨俠唐寶牛,居然死在茅廁,這算什么話!?

他要活。

他可不要活在毛廁。

他想活。

生命如此美好,他為什么要死?

世上還有這許多惡人,為何他們不死,卻先輪到他先死?

可是他又沖不出去。

在這種形勢下,沖不出去就只有死。

至少也任憑人宰割。

這些人在等什么?

難道是在等待號令?

入聲令下,即可要了他性命的號令?!

唐寶牛全身都濕了。比剛才淋雨還濕。

而且也僵住了。

他已忘了他為何要進茅房來了。

他急極,但此急不同於剛才的急。

他急著出去。

他想高聲大喚張炭來助,但也深知這一喊,只怕聲音還未傳到張炭耳,抵住茅房的兵器已是可把他扎成十七、八個窟窿了。

他在茅廁急促的喘著氣。

他不知怎么辦好。

張炭苦笑道:「你們要殺我,那我該怎么辦?」

「我看你只有兩個法子,」習煉天道,「被我們殺了、或殺了我們。」

張炭滾圓的眼睛道:「我不想殺你們。」

習煉天一笑道:「就算你想殺也殺不了。」

張炭道:「可是你們為要殺我?」

習煉天冷笑道:「你人都快要死了,還問來作什么?」

張炭道:「因為我不想帶著疑問到閻王殿去。」

習煉天有些猶豫,向孟空空。

孟空空淡然道:「你問也沒有用,我們也不知道,而且,知道也不會說。」

「那我倒是明白了,」張炭道,「不是你們要殺我,而是有人派你們夾殺我的。」

孟空空的笑容已有一絲勉強。

「能請得動你們三位來殺我的,」張炭道,「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力應看方小侯爺孟空空笑得有些勉強:「太聰明,不見得是件好事。」他岔開了話題,「我倒想知道,你怎么會警覺到我們來了?」

「我不知道,」張炭坦白地說:「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們來了。」

「哦?」

「我只是看你們在桌上的酒杯,習庄主擺了三星向月形,意思是說:幾時動手?彭門主三杯並齊,一杯覆前,是亮出暗號:現在:你則出兩根筷子,交叉置於五只杯底上,表示:先等一等……」張炭笑道,「我一看便知道是道上的人來了,但不知座頭上是你們,便故意裝醉,先把那頭大水牛支走,出語探問,以為能獨個兒擺平,便出囗試探,不料……

習煉天輕彈刀鋒:「你要是早知道是我們,就不會讓那頭大水牛離開了。」

張炭也實地道:「對,多一人幫手,總好過只有我一個人。」

習煉天冷哼道:「但多一個人,也一樣是死。」

張炭一笑,笑充滿了自嘲:「也許,有些人覺得多一個人陪他死,比較化得來」孟空空斜瞞著他:「你是這樣的人嗎?」張炭反問道:「你看呢?」

孟空空忽道:「我們用的是江湖上極其隱秘的暗號。」

張炭道:「我知道。」

孟空空道:「但你卻看得懂?」

「除非那暗號是他發明的,而且又是自己擺給自己看,」張炭一臉謙虛的神情,「否則,連我都看不懂的暗號,也算罕見。」

「你真聰明,」孟空空的笑容很勉強,「可惜聰明人往往都是矩命的。」

「可能是因為他們用腦過多,」張炭笑道,「我一向得用腦,只不過事事留心」習煉天冷冷地道:「多心的人也活不長命,容易心臟患病。」

「你也很多話,」孟空空道,「話說得太多的人也不容易長命百歲。」

「那是因為他們出氣太多,」張炭的話充滿了譏誚:「所以我爭取時間呼吸。

習煉天道:「可惜你很快便不能夠再呼息了。」

「這不可惜,可惜的是,我再明,也想不透,方小侯爺為何要殺我?」張炭像在間人,又似自問:「我未曾得罪過他,他到底是為了當年我要得罪了他的同僚龍八太爺,因而殺我?或是為了我是六分半堂的人,而動殺手?還是因為我是「桃花社囗的一員,他要下此毒手?」

「也許都是,也許都不是,」孟空空撫刀道:「反正你問不著。」

張炭又在嘆氣:「這三張桌上其他幾位,自然都是你們帶來的人了?」

彭尖忽道:「他在拖時間。」

他的聲音沙啞,出現以來,只說過兩句話。

就是這句話。

這句話說中了張炭的意圖。

他一開囗,就道破了張炭的用意。

張炭心一沈。

他本來就是要拖延時間。

因為他自知不是這三名刀手的對手。

他知道拖下去,仍然不是他們的敵手,不過他也只有一力拖延。

他至少要拖延到唐寶牛回來。

如果自己在唐寶牛回到店來之前就被殺害,唐寶牛同來之際,不及防,斷無活命的機會!

自己說什么也得撐持到唐寶牛同來!

只是那頭死牛,為何老是不回?

他急什么急的,竟「急」了這么久?

彭尖這下一叫破,張炭便不能再拖了。

他只有發聲大叫。

他希自己的聲音能沖破風聲雨聲,傳入唐寶牛耳中:他也希唐寶牛不致於大醉,毛坑也不要離得太遠,務使唐寶牛能聽得見他的叫喊如果大水牛立時逃走,或許還來得及。

他暗運氣……

正要大叫這時候,忽然傳來一陣此時此際、絕不可能也不應該聽得到的聲音。

打更的聲音,打的是三更雨點。

這只不過是酉時末梢,怎會有報更之聲?更何況打的是三更兩點?

緊接著,後頭透過風聲雨聲傳來了幾聲狂嚎和怒吼!

張炭臉色一變。

他知道自己猜對了!

他們又怎會放過唐寶年?

這些人早在後頭伏他了!

張炭很後悔自己為何不早些發出大呼。

也許唐寶牛早一步接到自己的警示,說不定就能逃過厄運,可是現在張炭卻發現了一件事。

習煉天也變了臉色,大概就跟自己的臉色一樣。

彭尖握刀的手緊了一緊,向孟空空。

孟空空的笑容,已變得極之不自然起來。

要是後頭的格斗是他們的安排,這些人為何一個個都變了臉色?

又一聲雷響。

但雷響掩不過咆哮的聲音。

後面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

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只有天曉得。

唐寶牛不明白為何外面一下又來了這么多都要置他於死命的敵人,也搞不清楚他為何會被困死在此處。

他喝過酒的腦袋熱哄哄的,亂得找不到頭緒此一刻,他打從心發誓。以後再也不喝那些什么充好漢壯膽氣的黃湯了!

此刻他只想大喊。

喊聲未發,卻傳來打更聲。

三更二點。

更鼓聲越風破雨,清晰入耳。

更聲一響,號令印發。

十三支長槍,槍尖一齊穿破茅廁,同一時間戳了進來!

唐寶牛卻在這一間作了決定。

他不能沖向前,前有伏襲。

他不能向後退,後有強敵。

也不能往左右闖,槍尖正准備戳穿他的胸腹!

更不能沖天而起,敵人的兵器正侯著他的腦門!

既然前無去路,後無可活,左右上方去路盡被塞死,他能做什么?唐寶牛記得自己曾就。這點問過他的結義大哥沈虎禪。」

沈虎禪這樣地答:「前無去路,退無死所,這樣的絕好時機,我不全力反攻,還等什么?」

槍尖已刺入!

唐寶牛大吼一聲,一拳飛出!

他的拳竟照正槍尖擂了過去!

「格」的一聲,槍鋒竟硬生生被他一拳擊斷!

槍尖飛折,唐寶牛一囗咬住!

他狂嚎一聲,一俯首,白糞穴內撈出便桶,一手高舉,一手在毛廁內的一陣亂抓,跟著一抬腳,轟地踹開毛廁的門囗這一來,兩柄長槍也被掀得往後扳。

唐寶牛一腳踢開廁門,風雨迎面來,他地噴出槍尖,在雨中迎面一人應聲而倒,大喝道:「唐門暗器來了:」手腕一翻,糞桶的屎便向在門前伏襲的幾人劈頭劈炳的就淋了下去這時,伏襲的人意在必得,不料唐寶牛就在這時間反攻,破門而出,陡然現身,他高頭大馬,加上便桶內的穢物迎頭倒下,正遇著斜風急雨,伏襲的人不及防,又驚聞是唐門筅器」,登時驚心動魄,只覺臭氣沖鼻,凡給沾著的,都駭然急退、跳避不迭。

唐寶牛先聲奪人,一步跨出毛廁。

三、四支長槍,已左右戳刺向他。

他又怒叱一聲:「看打:「手掌一張,只見十數黑點,飛撲來敵。

敵人正要趁他末站定之前,將之刺殺,忽見風急雨密十數黑煞襲至,怕是唐門的淬暗器,連忙封架閃躲,但那些暗器竟在半途繞飛,並嗡作響,這幾名殺手心糶膽跳,幾曾見過這么古怪的暗器?顧得不給暗器叮著,便顧不得刺殺唐寶牛。

唐寶牛形同瘋虎,亦似雨中巨靈,趁此際全力猛沖,撞倒兩名黑衣人,往酒館子後門直奔,揮舞手上便桶,碰砸擋掃,一邊大吼道:「擋我者死:」他這般神威凜凜,一時甚為駭人,黑衣殺手先聲盡失,陣腳大亂,欄不祝蝴,一名殺手掩近,正要振槍便扎,卻給唐寶牛把便桶往他頭上一罩,只見他手揮足踢,頓失敵人所在,反而阻撓了伙伴的追擊。

這時候,黑衣殺手也都已發現,唐寶牛發出的所謂暗器,原來不是糞便便是蒼蠅,但唐寶牛破門、沖出、潑出糞便和發出蒼蠅這些「暗器」,都只在瞬息問的功夫,眾人要再截殺,已給他沖開一條血路,直奔向館於後門!,殺手知道上當,鄱在雨中挺槍追殺!

唐寶牛高聲大呼,揮舞雙拳,他力大如牛,高大豪壯,一名殺手臼門後閃出,長槍一探,卻給他連人帶槍掃甩出丈外囗唐寶牛已沖至後門,猛力一拉,大叫道:「黑炭頭,有人要殺」語言未完,卻聽有人正大呼道:「大水牛,小心這兒」唐寶牛已沖入酒館內,帶著風和雨,甚至還有蒼蠅和糞便。

當然還有血和汗。

後面緊接著進入了五、六名槍尖閃著寒光的殺手。

唐寶牛卻猛然站住。

他呆住了。

因為除了張炭之外,他還看見三個人。

以及三把刀。巳習煉天手上有刀,驚夢刀,他的刀不碎夢,還可以斷魂。

彭尖手中也有刀,五虎斷魂刀,他曾一刀砍斷三頭老虎的脖子,當然,兩頭是真的金睛自額虎,一頭是「雷老虎」,這「雷老虎」可比真老虎還難惹。

孟空空手亦有刀,相見寶刀,他的刀使人別離,他為了好他的相見寶刀,致使他所有的親人都離開了他,而永不相見。這種刀法,在一位前輩的武林榜上,曾一再提到過。

這三大刀手,手中都有刀。

刀囗閃著寒光。

他們本來正但要把張炭的頭顱砍下來,忽見唐寶牛沖了進來,背後還有好些人。

挺著槍的人怔住。

持槍的人也怔住。

他們投想到這兒還有三名持著刀的人。

張炭瞥見黑衣人的眼光,然後再看見孟、彭、習巨人驚疑不定的臉色,忽然笑了。

「大哥、二哥、三哥,」他一向孟空空、習煉天、彭尖熱烈地高聲呼道:「果然有人追殺老四,你們早就料著了:」11。」

z五四、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傷心風聲、雨聲、呼吆聲。

刀光。

槍影。

都在張炭這句話一出囗之後發生。

黑衣人大都已闖了進來,一齊剌出了他們的槍。

他們有的向唐寶牛下手,有的向張炭出手,有的沖向彭尖、習煉天和孟空空,施出了他們的殺手。

三名刀王身邊的人,都紛紛拔刀。

孟空空呼道:「等一等……」

可是他的話,只對持刀的人有號令的作用,對挺槍的殺手可完全起不了作用。

槍舞槍花。

刀盪刀風。

刀客們住了手,只有習煉天突然沖了出去。

然後他們就看見了夢。

彩色的夢。日夢是看不見的。

夢只存在於睡眠中。

夢只可以想,但卻不可觸摸。

但夢有時候也是可見可觸的。

當它通過實踐,化為現實的時候。

只不過,那時侯,你又會有別的夢了。

更美的夢。

誰會做一個完全跟現實生活一模一樣的夢?

就算會,但醒來仍是空。

所以夢永遠是夢,夢不是現實。

習煉天的刀是現實,不是夢。

他出刀,乃美如夢,彩色繽紛,尤其是血也似的鮮紅色。

他的刀卻帶出了殘酷的現實。

刀過處,黑濺出厲紅曰然後大家才驚覺,那紅色根本就是鮮血。那黑色便是殺手們的夜行服。

殺手咬著牙齦、挺槍苦拚,染著血紅的同伴倒了下去,都不肯向敵人發出哀呼,還沒有淌血的人,眼睛也正發紅。

習煉天也殺紅了眼。

他的神魂已不在他的軀體。

而在他的刀。

每一刀揮出,他的生命凄艷亮烈,幽美如夢。

是不是夢太美,人生在世,便都愛做夢?

忽傳來梆聲。

三更三點。

跟剛才的更鼓聲,恰好相反。

剛才是三更二點。

這是什么更次,時間怎么倒了回頭?

殺手們本來挺著槍,明知會淌在鮮血,都要拚命。

也許拚命是因為只有拚、才有命。

所以他們都沖向那把刀,就像沖向噩夢中。

雖然,這卻是習煉天的美夢。

通常,一個人的美夢,很可能就是另一個人的惡夢。

這時侯,梆聲便響起了。

殺手們停了下來,有的狠狠地盯著唐寶牛、張炭、習煉天、孟空空、彭尖。有的抱起地上同伴的屍首,不過,都不再沖前。

而是在撤退。

習煉天大喝一聲:「逃不了!」揮刀而上,他身後的七位刀手,早已躍躍欲試,而今一涌而上。

彭尖忽向孟空空道:「我們有沒有必要打這胡塗仗。」

如果說唐寶牛說話的聲調,又快又響,就像一連串炸響的鞭炮,那么,他的語音,也像鞭炮用空罐於罩著,一聲聲燃著悶響的鞭炮。

孟空空嘆了囗氣,道:「那也沒有辦法,習少庄主已經出手了。」

彭尖印道:「你可以阻止的。」

「阻止習煉天的刀?」孟空空道:「那除非是用我的相見寶刀。」

彭尖沈吟一下,道:「如果動手,那就不宜留下活囗。」

孟空空心同意。

他也很想說這句話。

不過,這句話,最好還是由別人來說。

現在彭尖說了。

只要有人說了,他就方便做了。

不管這干人是何來頭,總而言之,是習煉天先動的手,彭尖先下的決殺令。

就算萬一他殺錯了,追究起來,他也可以有所推諉。

此際他輕彈刀鋒。

手指與刀鋒震起仿似一種相見時喜悅的輕顫。

他要殺人了。

正在這時侯,殺手們已倒下六、七人,另有七、八人,已被逼到後門外。

酒館的後廊,已全倒塌,斜風急雨,了進來。

除了斜雨急風之外,仿佛還入了另外一道事物。

一條灰影。

冷。

很冷。

非常的冷。

這是一種陰寒的冷。

唐寶牛張炭孟空空彭尖習煉天以及那些殺手們全是這種感覺,那是刺骨的寒意,令人戰志結的冷冽。

那七名刀手,沖在習煉天的前面。

忽然,最前面的三人倒了下去。

那些黑衣殺手死的時候,寧死不肯作出痛苦的呼喊,但這三名刀手死的時候,是還來不及發出任何聲音,就死了。

胸囗一個血。

第一個似被劍刺的,來者一定是使劍的好手,因為一劍正中心窩,連血都不多流。

第二個像是被長矛穿的,胸上的血孔又深又凄厲。

第三個傷囗更奇特,像是被奇門兵器峨萆分水刺扎的。

三個不同的血。

三件不同的兵器。

來的人只有一個。

來人手上並沒有兵器。

他背向眾人,面向屋後。

外面天黑沉沉,風急雨凄。

這人就像雨一艘瘦。

黑夜一般深不可測。

風一般寒。

這是個高瘦個子,穿一襲陰灰黯色長袍,肩上掛了個又老又舊又沈又重的包袱。

他的右手,就搭在左肩的包袱上。

他是誰?

孟空空只覺心頭發毛。

習煉天只退了一步,立即又撲了上去。

他畢竟是「習家庄」的少庄主。

他不能在屬下面前表現膽怯,而且,他一直想表現出色。

表現得比孟空空、彭尖他們更出色。

所以他只好向前。

當然和他的刀。

驚夢的刀。

可是,他的刀變了,脫手飛去。

夢碎了。

高瘦個子霍然回身。

仍然看不見他的出手,只瞥見他那張似終年封冰覆雪不見陽光的臉。

彭尖悶哼,突竄了出去。

他沒有聲息。

他的刀也沒有聲息。

一向以氣勢猛烈見長的「五虎彭門斷魂刀」,能到「無聲無息」的,恐怕也只有彭尖一人而已。

刀光一閃。

然後就退。

他退的時候,已救回了習煉天。

習煉天的胸襟,有一點鮮紅。

紅點極小,仿佛只有紅豆般大小。

可是習煉天整個人都崩潰了,看他的樣子,像有人用刀把他的腸子切成了六段再把他的心肝各扎了八針而又把他的十指都剁了下來還要痛上十倍八倍。

彭尖人很矮小。

但他挺著身子,執著刀,像一截鐵筒。

他的胸襟也溢著血。

血迅速的擴染開來,以致整件藍色短袍,都漸漸變成紫色。

那人又背過臉去,仍然看著屋外的雨。

雨景有什么好看?

孟空空不知道。

他一手抄住了習煉天被擊飛的刀,才發現自己滿手都是汗。

這人到底是誰?

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一干黑衣殺手,正扶傷背死的,匆匆退出酒館。

面對這樣可怕得接近恐怖的強敵,他該怎么辦?

就在這時侯,他就聽到一個聲音。

一個讓人感覺到悠悠從容、溫和親切、甚至可以從聲音想像出說話的會是一個肥肥胖胖、滿險笑容、沒有什么事不可以解決的人。

「天下第七,習少庄主、孟先生、彭門主,你們可熱鬧哇,近來可好?」那人還添了一句,就像為人勸酒加茶一般,「近來可發財了?」

唐寶牛和張炭一見那人,一個舒了一囗氣,一個臉色越綳越緊。

這人肥肥胖胖,和祥福泰,就像他的聲音一樣。

他當然就是朱月明。

刑部總捕頭朱月明。

他一出來?唐寶牛就知道有救了。

這些人難道敢當著刑總大人的瞼殺人不成?

張炭一見刑總就頭大。

因為他吃過官衙的苦頭。

不過兩人都很驚奇。驚奇的是朱月明第一句叫出來的話。

「天下第七」?

什么是「天下第七」瘦長個子忽然不見了。

外面是剩下了風雨凄遲。

似朱月明一出現,他立就即消失。

「天下第七,天下第七……」孟空空喃喃地道,「像這種人也算是天下第七,那么天下第一豈不是……」

「他這個外號,一點也不謙虛,」朱月明英眯眯的道,「他所認為當今之第世的下天一,是大俠蕭秋水,天下第二是當日有「天下第一狂人」之稱的燕狂徒,天下第是當年權力幫幫主李沈舟,天下第四走昔日「血河派掌門人衛悲回,天下第五是報國末成身先死的岳飛,天下第六是義勇雙全的韓世忠,天下第七才是他。」

孟空空輕吁了囗氣:「他真的沒有謙虛,一點也不謙虛。」

「對了,」朱月明英得一團和氣地道,「他一向也都不是謙虛的人。」

唐寶牛對此人興趣奇大,忍不住問:.「他是個怎么樣的人?」

朱月明笑容一:「我只知道他叫「天下第七,別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張炭看著外面淅瀝不停的夜雨,忽生感嘆:「也許,他也是個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傷心的人。」然後壓低聲音向唐寶牛道,「他就是當日一入長安,便叫賴大姊頭疼的人。」

「誰知道?」朱月明好像並沒有注意他低聲說話:「或許他是個家事國事天下事俱不關心的人。」

孟空空忽道:「難得刑總大人如此雅興,來此飲酒?」

朱月明笑道:「當然不是,我那有孟先生這般福命:我只聽說此地有人毆,便過來看看,你知道,蒙皇上的恩旨,在下擔這小小微職,實重若千鈞,不得不盡些心力。」

孟空空看看地上只剩下自己這方面折損約三名刀手,再看看習煉天,已痛得像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至於彭尖,正閉目運氣調息,便道:「是的,我們幾個人,在這喝酒,忽然間,這批人殺了進來,還殺了我們三個人。」

「你們的確是死了三個人,」朱月明道,「不過,他們好像也死了幾個人。」

孟空空忙道:對,他們也沒討著便宜。」

「人命都是一樣,死了就是死了,可是活著的人便不同,當今的國法是:殺人就得償命,」朱月明好像很苦惱似的道,「有時侯,我皇命在身,的確不得不執行緝懲。」

「是是是,這個我明白,」孟空空的瞼面有些穩不住了,「朱大人神目如電,明察秋毫,我們是在方侯爺帳下吃飯的,又怎么敢無故觸犯朝典國法呢丨。」

「對了:「朱月明笑逐顏開地道:「你們是方侯爺的親信,當然不會罔視國法,只不過他好像很為難似的道:「萬一你們涉案,這就叫知法犯法,可是罪加一等的呀:」孟空空自襟掏出一疊紙,交到朱月明手中,道:「大人身上沾雨了,請用這些廢紙揩揩。」

孟空空正要走近去握朱月明那只肥手的時候,朱月明身旁一直緊跟著的一位垂頭喪氣、垂目欲睡的老人,忽然雙眉一聳,雙目綻射出兵器般的寒光來。

另外一個害的年輕小伙子,今天卻不在朱月明身邊。

朱月明卻捏著那團紙,笑道:「謝謝你,我身上不濕,請拿回去。」

孟空空忙搖手道:「不不,揩一揩總是要的。」

朱月明捏著那團紙,仍笑道:「如果我身上濕了,它還不夠揩,你留看自己用罷。」

孟空空會意地忙道:「要是不夠,我身上還有一些,還是請刑總大人賞面……」

朱月明身傍老人忽聲道:「大人的意思是說:拿回去。」

孟空空涎著笑臉道:「刑總要是嫌少,我回府後再請公子送十倍的來……

那老人一聲叱喝道:「收回去?」

孟空空無奈,只右接回紙團,揣入懷中。

「你可知道我眼力為何這般好?」朱月明居然笑著問。

孟空空一時不知道怎聵回答是好。

「因為我年紀大了。」朱月明自問自答。

著他的樣子,不過三十來四十歲:肥人特別慢老,更何況是笑態可掬的胖子,不過他現在說自巳「老了」,孟空空也唯有聽著。

誰叫他是朱刑總。

世間所有「老總」說的話,總有一班不是「老總」的人恭聆。

「年紀一大,眼力便不中用了,」朱月明繼樘笑道,「打個比方,剛才我明明看見有七、八個黑衣人躺在地上,好像是死了,但一眨眼就不見了,一定是我看錯了。」

孟空空總算有些明白朱月明的意思了。

他感激得幾要跪下來。

開封府城,誰不知道朱刑總的手段。

他要整你和他不要整你,絕對是天淵之別。即是上天宮與下地獄般的不同。

而今朱月明這樣說,便算是「表態」了。

「譬如我現在看到地上,仍有三個著刀的死人,可是只要轉眼間他們也不見了,我也一定會以為自己是眼花?」他轉首問身邊的老人,「任勞,你看我是不是有點眼花?」

老人恭聲道:「如果地上真的有死人,大人又怎會看不到?」

朱月明漫聲問:「所以地上根本沒有死人,對不對?」

老人答:「對:」朱月明又向孟空空笑道:「你剛才說過佩服我神日如電了嗎?」

「我明白了:「孟空空心悅誠服的道:「大人只看到該看到的東西丨。」

「對:「這次到朱月明答:「一個人要是只著到他該看到的東西,聽到他該聽到的事情,說他該說的話,做他該做的事,一定白活得愉快一些,也長命一些的。」

孟空空馬上「收拾」了地上的死人。

他們甚至沒有在酒館留下一滴血跡。

然後他們才敢離開。

唐寶牛和張炭也想要離開。

朱月明忽道:「剛才不是有人說,這兒有人毆餅的嗎?」

老人任勞道:「是,這里的後門坍了,桌椅翻了,連毛廁也破了,是有打鬧過的痕茇。」

朱月明眯著眼睛四顧道:「是么?是誰在打架?」

任勞一指張炭和唐寶牛:「就是他們。」

朱月明笑眯眯的看著他們,就像一個餓了很久的人看到豐盛的菜餚一般:「就是是他們兩人?」

然後他下令:「拿他們回去。」

唐寶牛和張炭沒有逃,也沒有頑抗。

他們逃不了。

酒館外還有數十名捕役,是開封府六房門中的一流好手。

他們也不想逃。

因為老人任勞在鎖押他們的時候,特別低聲說明了:「回去只要交代清楚,便沒事了,我們也只是了了公事而已。」

張炭和唐寶牛也想隨著他們離去至少這樣可以免去孟空空等人的追殺或天下第七等的伏襲。

可是他們錯了。

們忘了有一種人的話是萬萬不可相信的,11。」

z五五、幾許風雨「這兒打翻的東西,本來應該是由我們來賠的,」張炭臨走的時候,同那嚇得目定囗呆的老掌櫃與小伙計打著安慰似的手勢說:「現在不必了,有失刑總在,自有公賬,你們放心好了。」

「你也放心好了,」朱月明身邊的任勞道:「我們會賠的。」

他發出低沉而干澀的笑聲道:「反正,又不是要我們掏腰包。」

「你說的對,」張炭也笑道,「掏自己腰包的事,不可多為;掏別人腰包的事,不妨多做。」

「咱們真是一見如故,氣味相投,」任勞搭著他倆的肩膊道,「我請你們回去,坐下來好好的聊一個痛快。」

於是張炭和唐寶牛,步田這凄寒的酒館,往多風多雨的城走去……

雨,在而面提著氣死風燈領路的衙役們,被手上的一熙涼光映出寒臉,從俯瞰的角度看去,這一行如同屍體,被冥冥中不知名的召喚,趕屍一艘地趕去他們棲上的所在。

開封府還有幾許風雨?

風雨幾許?

這就是「痛快」?

如果「痛快」是這樣,唐寶牛和張炭這輩子,都寧可再沒有「痛快」這同事。

這不是痛快。

而是快痛死了。

「痛苦」極了,他們現在明白了。

刑捕囗中的所謂「只要交代清楚,便沒事了」,是把他們吊了起來作「交代」,而且「交代」的話,他們認為「不清楚」,那就是「不清楚」,還要繼續「交代,「交代」到他們認為的「清楚」為止。

譬如任勞這樣問張炭,而張炭這樣地回答:

「你為什么要來京城?」

「怎么?京城不可以來么?」

後面一名跨刀獄卒,忽然一腳蹬在他的腰眼上。

張炭得好一會說不出請來。

「是我在問你,不是你問我,你最好弄清楚。」

張炭是被倒吊著的,連點頭也十分吃力。

「你為什么來這?」

「是你請我來的。」

「什么?」

「你說要我們來這兒交代清楚的:

任勞了囗氣,頭一點。

繩索紋盤軋軋作響,張炭手腳被拉成「一」字型,整個人成了倒「土」字型,痛苦得哭了出來。

唐寶牛怒道:「大丈夫,頭可斷,血可流,就是別哭:」張炭痛得淚如雨下:「我不是大丈夫,我還沒有結婚,我只是好漢:」唐寶牛自身也不好過,他被捆吊成弧型,後腦似觸及腳尖,綁在一大木齒輪上,整個人都快要被撕裂開來了。

可是他仍然吼道:「是好漢,就流血不流淚」張炭痛得齜牙咧齒,哼哼哎哎的道:「我……我還是寧可流淚,只要能不流血一。」

唐茁牛怒叱:「我呸:丟人現眼」接下去的話,他就說不出了。

因為任勞已示意把絞盤收緊。

唐寶牛快要變成了一個圓型。

他只覺胸腔的骨骼,快要戳破胸肌而出,腰脊骨快要斷裂成七、八十片,暗器一般地滿布他背肌……

「他說不出話來了。」任勞向張炭說,「我再問你一次,你來開封是干什么的?」

這次張炭馬上回答。

「我是送雷純回來的。」

「雷純?」

「六分半堂雷堂主的獨生女兒。」

「你跟她是什么關系?」

「她是我的結拜妹妹。」

「聽說你還有幾個結拜兄弟,是不是?」

「是。」

「他們是桃花社的囗七道旋風?

「是。

「他們現在來了京師沒有?」

「沒有。」

「什么?結拜兄弟有難,他們都不來營救?你騙誰?」任勞一把扯住張炭的頭發。

張炭感覺到自這老人枯疫的指下,至少有近百根頭發被拔了起來,而且印將有百根頭發也被連根拔起,連頭皮也快被撕去了。

「他們不知道我們回來開封府:「張炭叫道。

「你們兩人是偷溜出來的?」

「是?」

任勞退後一步,憑火炬的晃動,細察張炭的臉色:「你臉上的痘子員不少。」

張炭仍哼哼唧唧的道:「我青春嘛。」

「你皮膚也真不夠白。」

「我本來就叫張炭,黑炭的炭。」

「你真的跟雷純只是結拜兄妹而已?」任勞臉上有一個幾令人作嘔的笑容:「這般簡單?間h有沒有不可告人的事?嗯:」張炭這次變了臉色。

是真的變了臉色,不是因為肉體上的痛苦。

而是因為憤怒。

然後他說話了:「你真是個精明的人。」

任勞笑道:「對,你什么事都瞞不過我。」他一小控制絞盤的人把綳緊的繩子松上一松,讓張炭能喘上一囗氣。

張炭就真的喘了一囗氣。

「你也很聰明。」

「你現在才發現,」任勞捫著須腳笑道,「也不算太笨,更不算太遲。」

然後他問:「你現在是不是准備把你們之間的真正關系,都告訴我知道了一。」

「是,」張炭悄聲道,「但我只告訴你一個人知道。」他用目光橫了橫唐寶牛。

任勞立卻會意:「來人,把他帶下去。」唐寶牛吼道:「黑炭頭,你這個不要瞼的兔子、龜兒子……

然後他的叫罵變成了悶哼。

因為一個刑捕用燒紅的人叉子刺進他傷囗,立即冒上一股血臭的黑煙來。

張炭道:「也不必要他走,你把耳朵湊過來不就得了?」

任勞心中一盤:這也好,讓唐寶牛親眼看見張炭出賣六分半堂的人,也是一記夠狠的伏著,便把耳朵俯了過去。

「你說。」

張炭沒有說。

他一囗咬住了任勞的耳朵。

任勞怪叫,一掌掃了過去,張炭就是不放囗,其他的獄卒也七拳八腳的,打得張炭耳、鼻、嘴一齊涌出血來,可就是不松囗。

右人絞上了繩盤,把張炭扯起,可是張炭就是咬著任勞的耳朵,要把他也扯了土來。

唐寶牛看得欲裂,就是幫不上忙。

任勞痛得什么似的,只好說:「你放囗。你放囗」張炭搖了搖頭。

任勞痛得耐不住,只好說:「你放囗,我決不打你。」

張炭松了囗,任勞忽地跳開兩步,捂住耳朵,怒叱道:「動刑丨。」

張炭閉目嘎道:「我早知道你不會遵守信約的了,不過,我倒不餓,不想把你那一只奧耳吞到肚,壞了我的胃囗。」

說到這,張炭也就說不下去了。

因為那些酷刑,正在扯他的皮、撕他的內、裂他的肌、拆他的骨。

張炭仍然大呼小叫,喊爹喊娘。

唐寶牛這次卻忙不迭的道:「好,好,有種,有種:」任勞撫著耳朵,狠狠地道:「我也知道你一向有種。」

唐寶牛坦然道:「我是好漢,你是小人!」

任勞恨恨地道:「就算你是好漢,我是小人又怎樣?一向都是小人折磨好漢,你痛苦,我開心。我把你整得不復人形,看你如何當好漢:好漢被整垮了,只是個死人,我這種小人卻能好好的活著,看著你們這種好漢的骸鼻被狗啃,墓碑生青苔:」唐寶牛道:「死又怎樣?你遲早也不過一死:我流芳百世,你遺臭千古:」「去你的遺臭:「任勞笑罵道:「你死了出名,不如我活著逍遙:」唐寶牛道:「難怪。」

任勞奇道:「難怪什么?」

「雞怪張炭不肯吃下你的耳朵;」唐寶牛一恍然大悟的樣子:「原來你好臭,臭死了唐寶牛自雨中茅房沖出來,身上還殘留臭氣,血汗雨潰,全混雜在一起,自然難聞,可是任勞遠投嫌他臭,他居然先罵起人臭來了。

任勞嘿嘿干笑了雨任勞嘿嘿干笑了雨聲,「那么,我問你的話,像你這種英雄,是抵死不肯同答的了?」

唐寶牛瞪著眼搖首道:「不對。」

任勞倒是詫異:「哦?」

唐寶牛道:「那要看你問的是什么話?」

任勞防他和張炭一般使詐,但又不得不把任務完成,便道:「只要你好好回答,保准叫你在這兒吃得好、睡得好、住得好……」

唐寶年心下一沈:「你們准備把我們關在這兒一輩子?」

任勞呵呵笑道:「要是你們是清白的,誰也留不住你,只要你肯好好的合作,這兒可不是留人過世的地方。」

「那好,」唐寶牛道:「你先叫人停手再說。」

任勞道:「你先說幾句實話,我再叫人停手。」

「不行,」唐寶牛道:「我的兄弟要是受傷重了,我的心便會,我心痛的時候,只會語無倫次,一句實話都說不出來。」

「有道理,」任勞示意手下停止折磨張炭,張炭只在這幾旬對話間,已被折騰得被拆去了骨骼的狗一般,左手五指,有三只指甲被掀起,鮮血淋漓,右眼球滿占血絲,眼瞼被打得翻腫了起來,左眼則又青又腫得像一枚胡桃核,鼻骨被打斷,右手腕臼折斷,一名獄卒正把一根七十長的釘栓入他的肛門,任勞叫停的時候,長針已沒入了幾近一半。

任勞摸摸傷耳:「你說罷。」

唐寶年長吸一囗氣道:「你問吧。」

「你是「五大寇」中的一員?」

「明明是五大俠,什么五大寇:」「你來開封府的事,你的結義兄弟沈虎禪、方恨少、狗狗、「幸不辱命」他們都知不知道~」「知道。」

「你為什么要來開封?」

「我是來看溫柔的。」

「溫柔臼就是蘇夢枕的小師妹?」

「也就是我們大伙兒的小妹妹。」

「你是來看她的、還是來見她的師兄蘇夢枕?」

「我為什么要見她的師兄?我又不認得蘇夢忱:」「現在你認得了?」

「當然。」

「有什么感想?」

「有什么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