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番外之柳家幼女四(1 / 2)

有生之年,第一次能走出閨門,遠離那車馬厚重的帷幕。

用腳,親自去丈量土地的厚重與寬廣;能走入市井,親眼去見一見書上的經濟一道,是如何活在街頭巷尾百姓的日子里。

哪怕每日只有固定的一段時日,並只能局限於京師附近。柳玉煙也十分滿足,因而萬分感激柳三郎。

她好像出牢人,頭一次見了日光。這蒼白的神態與瘦弱的體態,竟然一日日有了血色與勃勃生機。

然而,隨著她的腳步越遠,她漸漸從耳聞的書里的激憤,到真正以自己的眼睛與頭腦,覺出了這個人間一部分殘酷的東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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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子,柳玉煙沖回府里的時候,面色蒼白而搖搖欲墜。遣散了所有奴仆,把房門緊緊鎖了。

翠幔扣著門,要送一些點心給五娘子柳玉煙。

吱呀一聲,門猛地開了。

翠幔抬頭一看,被少女臉上超乎往常的厚重脂粉驚駭了一跳,托著的盤盤碟碟都險些碎了一地。

少女厲聲道:「我甚么都不要!這府里的我都不要!」

翠幔退了幾步,穩住身子,定了定神,裝作沒聽見,還是低頭把話說說完了道:「五娘子,這是府里派送的點心,說是宮里傳出的精致樣式,府里花了多少心思才做出來幾籠。一做出來,二夫人就叫送您這里一籠……」

少女即使臉上塗抹了厚厚的脂粉,仍舊是可見神色蒼白憔悴,她冷冷道:「 二嫂有心了。只是我卻不愛吃。你拿去,給那幾個新入府的小娃娃。」

翠幔低著頭:「娘子真是慈善人。只是那幾個女娃娃昨日剛進府,年紀小,又都是鄉里鄉氣的粗使婢子,哪里配吃這樣專供主子的好東西。」

柳玉煙聽了,深深吸口氣,語氣里的積怒深重:「她們哪里不配?她們受了這樣的苦,還要來給人當奴婢。吃點東西便不配了?再精貴的東西,原料也是老百姓手里勞作出來的!」

翠幔不知這個混人五娘子今日為何怪里怪氣,火氣這樣大。府里一貫有人說這個混人五娘子是真善人,也有更多人一貫說她是真怪人,脾氣無來由的。

但她身為別院下人,也只能匆匆謝罪,哀哀地跪到地上:「是奴婢嘴拙!是奴婢犟嘴!娘子切莫氣壞了自己!」

柳玉煙見她猛地跪下磕頭,那一跪,忽然讓柳玉煙心底的那些痛苦的火焰都冷了下來。

朝無辜人發了火,有甚么用呢?

狠狠在心底罵了自己一通後,少女慚愧地去扶翠幔:「好姐姐,原是玉煙今日心緒不寧,將邪火累及無辜。你這樣,倒愧剎我了。」

柳玉煙接過她手里的托盤,又攙扶她起來,低聲下氣:「姐姐就當玉煙發的臭脾氣,千萬不要見怪。」

翠幔忙說不敢。

柳玉煙見她如此,沉默片刻,拉著翠幔走近幾步,自袖中拿出一個沉甸甸的荷包塞給翠幔,低聲對翠幔說:「姐姐不管心里原不原諒我的無禮,只是都請多照顧一下那幾個新入府的女娃娃。我知道姐姐是二嫂院里的心善人,又和那幾個孩子是同鄉的鄰居家,恰好管著那幾個女娃娃。」

翠幔聽了,驚疑不定地抬頭看著面容憔悴的少女。

過了許久,她才慢慢垂下頭:「諾。婢子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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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三郎看著妹妹臉上濃濃脂粉,重重香塵,被熏得連打了三個噴嚏,頓時苦笑:「玉煙,你這是要把自己塗成個面團?」

柳玉煙悶聲道:「曬黑了,有淚痕,都需脂粉擋著。」

柳三郎皺起眉:「玉煙,你老實說。最近你都干什么去了?」

柳三郎已經有好幾次見柳玉煙回來,都是鞋上衣裳粘著泥,面容一片疲憊之色,眉宇間越見積愁。常常是兄妹剛互換了衣裳,她便鎖自己在房中不發一言。

到外打聽。現在,人人都說「柳三郎」怪了,這個昔日的浪盪子,竟然往城池外不遠處的郊野鄉下跑得勤起來。

「玉煙,你到底最近都在做些什么?」柳三郎有些疑慮,又說:「阿父大兄最近已經在盤問我為什么老是往城外郊野和鄉下跑。」

柳玉煙抬頭看著窗外烈日炎炎:「看府里造的孽。」

柳三郎變了臉色:「不要胡說。」

柳玉煙慘笑一聲,忽然低低道:「阿兄,你知道府里今日領進來幾個七八歲的女娃娃嗎?」

「哦,是新來的婢子?」

「今年她們那個鄉大旱。府里因為自己用度都不足,便不肯減租,照常收租。她們家里的交不出府里要的地租,府里派去收租的人就在她們家翻箱倒櫃,還打起了那個家里的父親。『』

說到這,柳玉煙渾身一個哆嗦,本就蒼白的面色又白了幾分:「她們的哥哥……是個少年人,看府里催租的差役打自己的父親,便奮起抓傷了差役的臉。」

「然後……他……他被栓住頭發吊起來毒打,直到頭皮從腦頂上撕裂,人栽倒地上,失血過多而死。」

『』那個家里實在太窮,是用土胚起的牆,鋪上了稻草就算屋頂。家里值錢的東西只有一個瓦罐。幾個孩子也都面黃飢瘦,瘦骨伶仃。『』

『』於是這家的女孩子,在哥哥的屍體還倒在血泊里的時候,就被差役押著簽了賣身的契子,拉著送來我們府里,服侍我們這些娘子郎君。」

「那幾個府里的差役前腳走,我後腳到了。我到的時候,那家的女主人因為死了獨子,家中又被搜刮一空,不知道怎么過接下來的冬天,就和丈夫商量,一起去跳崖。」

柳玉煙白著臉:「這幾個女孩子都是這樣來的。」

柳三郎想安慰她,卻不知道從何說起。只得緊緊握住她的手。

他發現少女的手在日光下仍舊發冷。

柳玉煙回府的時候,幾乎全都在暴怒與恐懼中渡過。她眼前揮之不去那些死去的人的影子。

府里一次收租,逼死的農民和貧苦人,有多少呢?

柳玉煙閉了閉眼,叫道:「是我害死了他們啊!」

眼前浮光掠影,閃過一張張人臉。

府里,長兄做官,二兄讀書在外,都要人情往來,要吃酒花用,要公子哥的派頭。

嫂子們和姊妹們新訂了雲羅坊的雲錦,要照著宮里傳出的時新樣式裁衣裙。

父親的妾室一個個花枝招展,要吃鮑生翅肚,要爭奇斗艷。

她自己呢?雖然對秀蓮她們說得好聽。但是平日要讀書寫字,她非上好的紙墨筆研不用。

今日真真切切民間走一遭,才知自己平日所用一張雲州紙的價,就是那幾個女娃娃家闔家的人命。

府里的用度年年都是不夠的。二嫂年年都要愁。

可是並不曾見府里的日子哪一日拮據了。

這些奢華的用度,最後都要歸到府里所屬的那些貧苦佃農交上來的地租上。

所以哪怕是荒年,府里焉肯少收多少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