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無鹽女(四)(1 / 2)

九娘生下來,從會吃飯時起,就會吃葯。

長到六歲,她還是病歪歪的。不過,就是這樣的病歪歪,也沒有耽誤她的爹媽給她裹腳。

病弱的孩子,父母大概會多看顧。只是偏偏她的哥哥衛六郎,也一樣的病焉焉。也一樣需要父母照看。

兒子總比女兒緊要。

因此九娘平日里不常見到爹媽,只有老媽子和丫鬟看護她。

她裹了腳,走不了路,加上常年生病,整天就只能躺在塌上,喝葯。

陰沉沉的室內,不通一點風,苦澀的中葯熏得被褥都浸透了病人獨有的怪味。

來給九娘換被褥的仆人丫鬟,就總是嘀嘀咕咕的,一邊扇著鼻子,一邊拿走被褥。

盡管九娘是個從不哭鬧的孩子,喝葯也是一口就喝下去。

但還是有很多人不樂意來。

如果有人願意來陪陪她,小女孩就坐在塌上,從食盒里攥一把糖和果脯,伸出小手,笑眯眯地問:「要糖嗎?」

已經這樣脆弱的小姑娘,還是得了一場幾乎要了命的大病。

因她的一個堂姐,不情不願地來看她的時候,吃完九娘的果脯,把黏糊糊的糖掉到了她的被窩里,看護她的人們,又沒有即時收拾掉被褥。

閩南多毒蟲。當晚就有聞香而來的毒蟲,鑽進了九娘的被褥。

再後來,九娘就被送去給她的祖母照顧。

她的祖母是個陰沉的老太太,青年守寡,目不斜視地養大了幾個兒子。兒子里有當了官的。出息了。

衛家的十九座牌坊里,就有她一座。

臨老了,滿臉的褶皺,滿頭的白發,滿身的黑衣,再不過問家事,任由幾個高門大戶出身的媳婦管事,自己守著一個小院子過活。

她的院子里種滿梨花。人家勸著不讓種,說不吉利。老太太偏要種,說:有什么比我這老寡婦還不吉利?

滿園的梨花,老太太平時最寶貝,不叫人偷摘一朵花,偷取一個梨。

九娘被抱進祖母院子的時候,剛好是春天,梨花開得一片雪海。

小女孩看看陰著臉,穿一身黑衣的老祖母,想了想,靠著樹,去接了一兜的梨花,送到老祖母跟前,說:「阿麽,送你。」

仆婦膽顫心驚。

老太太想發作。最後卻只是盯著小女孩,說:「干嘛?」

九娘看看老太太一身的黑衣裳,把一朵花心嫩黃,花瓣潔白的梨花別在老太太黑色的衣襟上:「好看!」

顏色對比鮮明。

配著老太太一頭的銀發,的確是看起來臉上的褶皺都溫柔了幾分。

一顆枯了大半輩子的樹,一個穿了暗色衣服半輩子,唯恐被人說一句不庄重的的寡婦。

臨老,收到了一朵花。送給她花的人,真心實意誇她好看。

九娘在老祖母這里住下來了。

盡管同樣都是病怏怏的。但是她和比她大了八歲,痛苦起來,就動不動就大哭大鬧、砸人砸碗,陰沉暴躁的哥哥六郎不一樣。

九娘從來不哭一聲。並且總要努力地去使人們開心。

每當她的祖母抱著又一次次虛弱下去的小女孩,老淚難忍的時候,九娘就摸摸祖母溝壑縱橫的臉頰,細聲細氣地逗老人家:「阿麽哭鼻子?變鴨仔噢。」

過去伺候老太太的老媽媽掉了一顆牙。悲傷自己又老了,說話漏風。

九娘就偷偷把自己掉下來的乳牙也收藏起來,一本正經地安慰老媽媽說:「我鴨翅也掉啦。你鴨翅也掉啦,沃們都是長大啦。」

比她大兩歲歲的小丫鬟因為年紀小,被別的丫鬟欺負,偷偷躲在門邊哭。九娘看見,就要小丫鬟陪她下棋,這是病塌上唯一合適的游戲。

九娘會故意輸給小丫鬟,等小丫鬟笑起來了,九娘就哇里大叫,塞給她一把西洋糖果。

有時候,祖母逗著問她:「為啥老是這么開心?」

九娘想了想,說:「葯,苦苦的。生病,苦苦的。哭,也苦苦的。笑,好看,像糖。」

小姑娘覺得自己生活里到處都是苦苦的葯,就不想看到人們再愁眉苦臉地對著她。

祖母親了親小姑娘,摟著她,最後看了看她殘疾的小腳,說:「上天不公平。人間也不公平。」

九娘漸漸長大。衛家人不許她識字。說甚么女人讀多書才會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