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番外:烈火(二)(1 / 2)

辛亥年的秋天,我虛歲十一歲。

就在這一年,出了大事。

什么大事,我不知道。我因為頂撞父親,被關在綉房里學女紅。

只聽說,一夜之間,父親、弟弟他們都剪短了頭發。念起洋書了。

我被放出來的時候,照顧我的張媽勸我去給老爺賠罪。

我便去見父親,雖然早知傳聞,還是吃了一驚。

父親頂著一頭短發,卻還帶著仕紳的冠冕,身上是馬褂長袍外披著洋學生的西裝,手里也拄起洋學生們的「哭喪棒」。不倫不類地近乎滑稽。

我還在發呆,頂著短短頭發的父親瞪我們一眼:「還不跪下!」

張媽喊了一聲:「老爺!」早已噗通一聲跪下,還拉了我一把,示意我也跪下。

卻聽見有人咳嗽了一聲。

堂上,父親身邊立著瘦高個堂叔,此時也同我父親一般,穿的不倫不類,他咳嗽一聲後,慢條斯理說:「守業,你糊塗了。」

父親愣了愣,反應過來什么似得,強作笑顏:「起來,起來,都起來,跪什么!這是前朝摧殘......那個詞叫什么?」他低聲問堂叔。

「咻馬內熏,人性。」堂叔似模似樣地以一句怪腔怪調的洋話回答。

「對對對,這是摧殘人性的事。是不平等的。」

張媽起來了,我也不用跪。父親對我說了一通話,又叮囑了張媽幾句,大意是從此以後家里有了新的規矩,叫我從此不得隨便冒犯。

比如今後不許再叫「老爺」「大人」,要叫「先生」。

比如無論是對誰,都不許再跪拜,只許鞠躬。最多是三鞠躬,三鞠躬就表示極大的敬意。

最緊要的一條,便是記住,不許再稱前朝紀年,從今後,都呼作「民國某年」。

我一一記下。唯一叫我高興地一條,便是父親忍著牙疼一樣陰陽怪氣地說了一句:「以後如果有人陪著,你就可以出去看戲。」

那天我家里似乎還來了許多客人,父親說完就叫我下去了。

大致如此,家里有了一套看起來新穎的新規矩。並且實行了一段時間。

不過,張媽卻給辭退了。

那天父親叫張媽去給客人端茶,張媽倒是牢記著父親的吩咐,她是要領工錢養活家里的大煙鬼丈夫和三個兒女的,在我家從來只怕行差步錯一步,叫我吝嗇的祖母給扣了錢。

她給每一個客人端茶,都三鞠躬,嘴里只喊先生。一個客人帶了小廝,她忙昏了頭,也對小廝鞠了一躬,嘴里混念了一句「先生」。

等客人一走,我父親的臉就黑了,找准張媽踹了一記窩心腳,喊:「把她辭了!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不懂事!」

張媽苦苦哀求,祖母因張媽從來伺候利索勤快,也替她求了一回情。父親沉著臉:「哪里還能留得她?這樣的不懂得道理的謬種,先生是人人當得?見人就三鞠躬的混賬,我家里不要。」

從此以後,因張媽的教訓,家里就懂得了,「先生」對應的是從前的「老爺」「大人」,對於那些小廝、腳夫之流,卻是不需要也換新規矩的,照舊喊「喂」就是了。

鞠躬也不能見人就三鞠躬,從前的見大人老爺三磕頭變作了見「先生」三鞠躬,見女眷貴客二磕頭變作了見「先生」的夫人要「二鞠躬」,大致如此對應。

家里人知道了這套新規矩是如何對應舊規矩的,就好辦多了。不用像前段時間一樣主不主,仆不仆,人人手足無措的。

我想,不就是換個名稱而已嘛。只可惜了張媽做了出頭鬼。伊被辭退的時候還嚎啕大哭,顛三倒四地一會「老爺」、一會「先生」喊著,只求父親「可憐我家里那樣,多施舍幾文」。

反正張媽是被辭退了。我家里也又平靜下來。

說是平靜,其實還有一點不一樣,我家的客人越發多了。但是也經常發現有人在我家門口貼酸儒口吻的「敗壞聖人綱常」之流字條。

家里漸漸又開始提起「小姑姑」了。弟弟放學回來,同我說:「聽說小阿娘是革命黨咧!」

我不懂什么叫革命黨,弟弟跟我解釋:「就是現在沒皇帝了。

我嚇了一跳:「沒皇帝了,是天下大亂了?」

弟弟搖搖頭:「沒亂。沒皇帝了,可有革命黨。」

我這才明白了:「那就是現在的皇帝叫革命黨。」

弟弟想了一會:「大概吧。聽說革命黨不是一個人,是好多人。」

那小姑姑就是皇帝之一了?我又嚇了一大跳,怪不得家里又開始提起小姑姑了,原來小姑姑做了女皇帝了!

我胡思亂想了一陣,戲文里都說皇帝要衣錦還鄉,那小姑姑肯定也得回來。我忽然有些害怕,小姑姑走前交代我要努力識字讀書,可是讀書識字這么無聊枯燥,一點都不痛快,又要冒著被爹訓斥的風險,我就拋下了。

小姑姑現在這么了不起,回來之後肯定要責罰我。就連忙求著弟弟,請他教我一些字。

果然不多久,就傳出小姑姑要回來了的消息。

這個風聞出來沒多久,我家越發熱鬧。聽說連從前的縣太爺也來了一回。

奇怪的是,我竟然被叫上去見客了。從前這是弟弟的專活。

我開始自認頗為殊榮,然而漸漸覺得無聊枯燥。

那些胡須長長,同父親一樣洋不洋土不土打扮的「先生」們翻來覆去就是幾句話:「多大了?」「可有念書?」「定親沒有?」「令愛沒有裹腳嗎?果然是開明之家,怪不得能養出女傑來。」「您家真會教養女兒,看來又是一位巾幗英豪。」

問道最後,就是同一個問題:「聽說令妹是革命女臣之一,要封了個女宰相了,不知幾時還鄉來?」

其實我和妹妹不裹腳,無非是因為我的姆媽去世得早,父親沒有續娶,又經常在外奔波,雖有幾個小妾,但也管不得我們。而祖母想管,又總是有小姑姑攔著。等小姑姑走了,祖母又年紀大了,也就懶得管我們了。往年還總是有人恥笑我們是「天足姊妹」呢。

他們說的「巾幗」、「女傑」,我大致知道是說小姑姑。不過小姑姑何時成了女傑?圓臉而笑眯眯的小姑姑,從前祖父還在,就叫她混賬的。

前幾年家里不許提小姑姑的時候,父親也罵了不少的「混賬、謬種」。

不是說小姑姑早已同家里、族里斷絕了關系?

不過,我才不會像弟弟那么傻。他當眾問出來,挨了父親一巴掌。

大概是因為得了見客的殊榮,我的心思就朝著外邊浮動起來。

雖然家里立了新規矩。允許我可以和弟弟一樣出去看戲。

但是每次我總也找不到人作陪。

父親的姨太太,一個整天病怏怏地縮在小院子里,根本不吭氣;一個整天跟著他東奔西走,壓根不理我們。祖母又太老,只願意請戲班子來演家戲,不願意出去看戲。

家里的仆人各有各的忙頭,總是百般推脫。

更何況,父親也說:僅有仆人陪著,就不算是「有人陪著」。

我也沒有相熟的小姐妹,因為我是個大腳。自從小姑姑成了「女傑」以後,倒是經常有年紀大的姐姐妹妹往我家來。只是他們總是跟我打聽「革命」,並不願意同我聊天。我又不知道「革命」是什么,是怎么樣的。她們便很失望。從此再也不來。

弟弟要上學,妹妹年紀太小,還在玩泥巴。花園里只有我一個人的影子。

後來來做客的一位縣學堂的「先生」,先是照例說了一通女傑,之後竟然請我去「上學」!父親有些猶豫,這位「先生」說了一句:「怎么,老兄還這么守舊?」

一位來做客的姐姐說過,這段日子,剛鬧完革命,守舊不是好詞。

父親跳將起來:「咳,守舊?」他竟然出乎意料地又同意了。

雖然從前我七歲之前也上過學,那時覺得學堂悶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