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就在樓後面，是一間低矮的平房。現在是教師們就餐的時間，排了很長的隊伍。所有人都是把飯打好後回自己的辦公室吃飯。我注意到食堂的飯很新鮮，並不都是常見的米飯饅頭炒菜一類，而是五花八門的什么都有。比如我前一個人領到的飯就是兩塊點心加一盤豬頭肉；而發給我的則是三個花卷和一碗土豆紅燒肉，另外竟然還有一個檳榔；每個花卷上面都有一個紅點，讓我感覺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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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人都是臉色鐵青，沒有任何笑容，沒有任何聲音。剛拿到飯的大都蹲到路邊大吃起來，那樣子像是三天沒有吃飯一樣。這和我心目中的人類靈魂工程師的形象有著天壤之別，難道老師們都這樣?（我連忙給布諾解釋，百分之九十九的老師都不是這樣的，他看到的是個別現象，或是個別現象扎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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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後我去樓里轉轉，發現一樓竟然還有一個大禮堂。那是個足有數千平米大型的階梯教室。占了一層教學樓的一多半。怪不多一樓沒有別的房間。整個禮堂里沒有一扇窗戶，唯一的兩扇門都緊緊地鎖閉著。從門的縫隙里刮出陰冷的風，吹得我直打哆嗦。兩個門上的小玻璃窗子像是一對恐怖的雙眼，靜靜地注視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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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實在不想在這個地方逗留下去，就踏著吱呀吱呀的木樓梯向樓二樓走去。二樓左側是五年級的教學區。從屋里傳來了陣陣的讀書聲：「……他以「做官先做人，萬事民為先」為自己的行為標准，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刻仍然不忘自己曾經許下的諾言。他樹立了優秀的品德風范，他在人民心里樹立起一座公正廉潔為民服務的豐碑……」我順著後窗戶向里望了一眼，就是這一眼確讓我終身難忘，感覺雙腿都不知道怎么走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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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所有的學生都穿著古裝藍白二色的對襟緞面褂子，腰里面系著白色的布帶子，怎么看都像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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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到底是什么地方？我一下如墜冰窖，渾身發冷，只想快得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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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布，你怎么了？」我的身後傳來一個聲音。是劉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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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沒什么……」他是不是也不正常？在這個時候我不能相信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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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陰森的棺材樓里出來，天近黃昏；夕陽照耀下的黑色教學樓、諾大的空曠操場和排隊打飯的穿著像是壽衣的學生都顯得那樣奇特那樣恐怖，好像一副應該掛在豐都城的潑墨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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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往校門走去，我要逃離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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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門外，一輛四頭牛拉著的大車旁，一個穿著黑色尖頂大衣的人站在那里，面朝著我。我看不清他的臉，不過可以感受到那咄人的目光。他應該正朝我微微地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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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黑無常嗎？也許在學校里我更安全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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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黑，漆黑一片。風吹動操場邊上的蒿草嘩嘩地響著，好像整個學校只剩下了我一個人。我沒有任何可以用來照明的東西。甚至連個打火機或一根火柴都沒有。孤獨、恐懼、悲傷接踵而至。隱約間那個穿著黑衣的的人還靜靜地矗立在校門口，他的身後跟著一輛由四頭牛拉著的牛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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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這個學校干了一個多星期，六月四號那天是我記憶猶新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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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一星期前，校長就給我們開了會，說六月四號那天有一個全校的文藝匯演，到時候市教委，教育局、文化局的領導們都會來參觀。希望我們後勤部門做好保障安全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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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安排在校門口守門，嚴禁其它任何人隨意進出。那也許是最安全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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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有些陰沉，一大早到來的小汽車就停滿了整個校園。文藝匯演安排在一樓的大禮堂舉行。那是我知道的大禮堂首次啟用，它似乎就是為這次會議而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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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九點，文藝演出開始了。在老遠我就能聽到里面傳來的歌舞聲；我老了，對這些東西已經沒有什么興趣了。自己靜靜地眯在角落，等待著演出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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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然，我看到了那個黑衣人，那個穿著尖頂大衣趕著四牛大車的人，他就站在我的面前。那輛碩大無比的車子停在他的身後，裝三百個我也綽綽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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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仍然看不清他的臉，也不敢去正視他的臉。那是一定是張世界上最恐怖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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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仍下了我的崗位，我要去向校長辭職。對，現在就辭職；我實在不想再在這個學校呆下去了，也不想再見到這個黑無常。否則，我會把這老骨頭扔在這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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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堂里人聲鼎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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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不知道從那里冒出一股濃濃的煙霧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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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了，著火了！」一個尖厲的女聲大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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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開始騷亂：學生哭鬧聲、老師找學生的喊叫聲、維持治安的呵斥聲混雜在一起，譜成一曲悲壯的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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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們不要動，讓領導們先走。」一個被喇叭放大不知道多少倍的男聲從第一排響起。接著，一群西裝革履的人在簇擁下倉皇逃出禮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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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幕牆倒了。濃煙變成烈火在禮堂瘋狂肆虐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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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徹底亂了，大家都擁向兩個出口。一時間，人群中，學生們哭著、喊著、掙扎著，那聲音恐懼、絕望、憤怒、慘烈，令人撕心裂肺。轉瞬間，他們大都被燒倒在地，拼命打起滾來，扭曲，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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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救我……」一個在滾在地上，渾身燒著了的小女孩向第一排走在最後的一個人抻出被燒脫了皮的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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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男人轉過身想去抱她，突然一根燒焦了的木梁從天而降，正砸在小女孩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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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那凄慘的叫聲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男人忽然放棄小女孩，轉過身緊跑幾步，消失在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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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救我……」她持續著喊著，聲音很小，直至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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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沖上去救她，可是我這才發現自己的腿根本動彈不了。我對火沒有反映，也感覺不到絲毫熱氣，他們似乎也根本看不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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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閉住雙眼，不忍心看到這人間最悲慘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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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向大門擠，而通往大門的道路是個上坡，道上還有一條一條的防滑槽，跑在前面的學生摔倒了，後面的學生就一層層地壓上去，形成了一座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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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們哭聲振天，可以看到很多老師拚了命地把孩子從地上拉起來，但是倒下的孩子太多了。這堆人山里幾乎全都是學生，他們都穿著演出服裝，身體單薄。竟然還有穿著西裝的人踩著這座人山從門里鑽出去。一個倒地的學生抱住了他的腿，卻被他一腳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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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老師像老雞護雛一樣把學生壓在自己身子低下，他們手拉手排成一道人牆，將學生們護在里頭；兩個男老師撲在火堆上，為學生們打開通向生命的第二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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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能力去做什么，他們看不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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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火焰在我的視線中漸漸模糊起來，恍惚間我看到那輛由四頭牛拉著的牛車駛了進來；穿著黑衣的人坐著前面，他的身後坐滿了孩子、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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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靜靜地聽著布諾老漢如歌如泣的訴說，淚水打濕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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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你看到的嗎？」白方突然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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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諾看了我們一眼，搖了搖頭說道：「我不知道，第二天我是被找我一夜的二兒子和巡警在勞動力市場門口發現的。後來我去過一次小東湖，那里只有一個紀念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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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在再說話，靜靜地往市場里走去。旁邊的人群中傳來的低低的議論聲：「好可憐，聽說他大孫子就是死在那次大火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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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呀，以後精神他就不正常了，見了誰都給講這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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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過身又看了一眼，布諾還在那里呆呆著坐著，等待著下一個抽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