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火中取栗(1 / 2)

寒門貴子 地黃丸 2828 字 2020-08-29

揚州的治所從來不是固定的。

作為禹劃分的九州之一,揚州的存在由來已久,但作為擁有監察權和行政權的區域之一,是從兩漢時開始的,也是從那時起,揚州才有了屬於自己的治所。

州治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隨著天下局勢的動盪,揚州的治所也往復多變,先後有歷陽(今安徽和縣)、壽春(今安徽壽縣)、合肥、建康等地。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皇帝輪流坐,換的比衣服都勤快,但揚州都是以建康為治所,極少改變。

可是不知因何緣故,楚國建國之後,先將建康改名金陵,且將揚州的州治劃在了遠離金陵的吳縣。

「遷州治?」

顧允吃了一驚,不由自主的坐了起來,身子挺的筆直,道:「微之何出此言?」

徐佑沒有做聲,眼睛卻盯著鮑熙,有些話他不方便說,由鮑熙來說會更加的妥當。鮑熙先是一愣,繼而恍然,震驚溢於言表,道:「不錯,主上確實要遷州治!」

顧允比兩人的思路慢一點,還是沒有想明白,臉上帶著迷惑,道:「吳縣作為揚州州治已經七十余年了,地處南北交通要沖,水陸兩路通暢無礙,歷任刺史引水築塘,開墾良田,又引來四方商旅輻輳,百貨所集,雄富冠絕天下,實在是作為州治的不二之選。還有,遷州治也非那么容易,主上並不昏庸,豈會看不到個中的難處,行此孟浪之舉?」

見徐鮑不置可否,顯然不同意他的看法,騰的站了起來,在房中來回走了幾步,斷然道:「若是剛立國時遷州治還有可能,現在七十多年過去了,多少人牽扯到吳縣的繁華里去?上至朝中,下至州郡,從華門到庶族,這些人都得仰仗著吳縣來謀求貨殖之利,主上想要遷,也得衡量利弊,問策朝野,反對者必然眾多。況且,我看不到當下有遷州治的必要……」

「柳權!」

「嗯?」顧允望著鮑熙,道:「這與柳使君有什么關聯?」

鮑熙心中已經將所有的事梳理了一遍,回答顧允的問題顯得篤定許多,道:「柳權很受主上的信任!」

失勢的柳權不需要尊重,所以私底下直呼姓名也無關緊要。顧允似乎聽出了一些門道,口中重復了鮑熙的話,道:「主上的信任……」

「柳權雖然出身柳氏,但在家族中一向默默無聞,跟中書令柳寧比起來,簡直天差地別。後來還是主上慧眼獨具,不顧大臣們的反對,將柳權一步步拔擢到揚州刺史的位置上,可以說君恩獨重,無出其右。」鮑熙搖了搖頭,似乎在嘆息柳權的愚蠢,道:「可是,柳權是如何報答主上的信任呢?」

顧允走到榻前,緩緩的坐了下來,凝神思考鮑熙的話,漸漸的覺得有些道理。鮑熙看了眼徐佑,決定還是當他的面點明了好,因為看徐佑的神色,應該早就知道了這些,道:「柳權此次對郭氏動手,很可能得到了太子的授意,這是主上不願意看到的,所以給他加了個金紫光祿大夫的虛職,調回了京城。也是因為此事,主上對揚州上下已經不太放心,州治遷回金陵,既能消弱柳權在揚州的影響,也能更進一步的掌控揚州……比起這些,遷州治可能遇到的難處,就不再是難處了。」

響鼓不用重錘,話說到這里,顧允要是再懵懵懂懂,就辜負了顧氏寄予的厚望,他默然半響,神色變幻不定,末了突然笑了起來,道:「帝王心術,果然莫測!要不是先生一語驚醒,我還如在夢中。」

鮑熙沒有一點高興的意思,他自詡謀略過人,比徐佑早知道竟陵王要遙領揚州刺史,也感覺到皇帝另有圖謀,所以剛才和徐佑同時阻止顧允上表反對。但終究是後知後覺,經過徐佑提醒才徹底想明白其中暗藏的一切。

輸給何濡,他能接受,畢竟像何濡那樣的怪人,可能數十年才出一個,輸了不丟人。可輸給徐佑這個沒有經歷過多少世事的少年,實在讓他顏面無光,也暗自警惕。

徐佑終於開口,道:「鮑主簿,我有一事不明,還望指教一二。」

鮑熙不敢托大,道:「指教談不上,請郎君直言。」

「我朝為什么將吳縣定為揚州州治?要論地勢、人口和重要性,金陵比吳縣好上百倍。」徐佑心中不解,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楚國不乏才智之士,不信會看不到這一點。

鮑熙解釋道:「先皇輔佐魏帝占據江東之後,江左七郡時有豪族起事,殺民奪財,攻府占縣,為惡實多。揚州刺史兼領都督府諸軍事,不管籌措糧草,還是用兵平亂,抑或穩定民心,吳縣作州治要比遠在數百里外的金陵更加合適。後來魏帝禪位,先皇登基,吳縣已經發展成為揚州的根本重鎮,輕易變動不得,所以這數十年延續下來,沒人想過會遷移到金陵去。」

徐佑關於楚國的認知,大多繼承於前主人的記憶,再加上跟何濡日夜相處聽來的種種,但跟鮑熙這種土生土長的楚國人還是有區別的。像吳縣作州治這件事,正因為大家都習以為常,就像太陽在白天升起,月亮在晚上懸掛一樣,自然也就不會去考慮遷移的事。

這就是思維定式的後果,徐佑勝在擁有兩世為人的經驗,沒有將思維固定在一個點上,發散思考,跑的比鮑熙要快一點。

「多謝主簿解惑。」

鮑熙點點頭,對徐佑的警惕心卻變得淡了些。剛才的問題提醒了他,徐佑再怎么聰明,也是義興徐氏教出來的子弟,尚武而不善文,不讀書也不讀史,眼光局限在一隅,對楚國上下錯綜復雜的關系所知不多,沒必要太過小心。

真正需要小心的,是何濡!

「明府,這件事我們不要參與!」

反對固然不可,但支持更加的不行,干脆裝聾作啞,鮑熙正色道:「遷不遷州治,是吳縣需要認真面對的事,與錢塘無關。」

顧允固然忠君,但也不是迂腐的性子,接受了鮑熙的建議,嘆道:「主上太急躁了,要整飭揚州,有的是溫和的法子。遷州治非同小可,牽一發而動全身,哪能那么輕易?一不小心,很可能傷到揚州的根骨,得不償失!」

「不!飛卿反對竟陵王任揚州刺史的奏章還是要寫,但言辭不要太激烈,列出來利弊和理由就足夠了!」徐佑笑了笑,道:「至於遷州治,主上沒有明詔,只是你我私底下的猜測,奏章里不要提及就是了!」

顧允再次愣住,看著徐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鮑熙眼中浮上怒色,斥道:「徐郎君,之前阻止的是你,現在鼓動的又是你,到底何去何從?君不聞言必行,行必果,如此反復無常,豈能讓人信服?」

顧允阻止鮑熙繼續說下去,道:「先生息怒,微之必然有他的見解,聽完再發火不遲。」

鮑熙的官位卑微,但受顧允的父親所托,既是顧允的謀主,也是他的師友,嚴厲起來訓斥幾句都屬尋常。

顧允對徐佑眨了眨眼,仿佛回到了學堂,一個少年犯了錯,另一個少年為他打掩護,偷偷摸摸的瞞著老師眉目傳情。不知怎地,徐佑竟然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是讓他不要生氣,別跟鮑熙計較。

徐佑當然沒有生氣,鮑熙擔憂顧允的前程,發火屬於正常反應。並且顧允這般說,其實是把他完全當成了自己人,這是好事!

「主簿有句話說的不對,遷州治只是主上的後招,也是你我的猜測,未必做得准。現下說的是揚州刺史的人選,竟陵王出任刺史,不僅僅跟吳縣有關,而是牽扯到了整個揚州。錢塘縣想要置身事外,不過是痴人說夢。若我所料不差,很快就會從吳縣傳來消息,有人要拉著飛卿一起上書朝廷……不單單是飛卿,揚州九郡一百多個縣,全都躲不開這次上書。或許主上也在等著看下面人的反應,看看誰支持,誰反對!」

「有人拉著我上書?誰?」

「胡長史!」

在明玉山上時,何濡曾給徐佑仔細講過揚州的幾位大人物,柳權之外,說的最多的就是長史胡謹。

胡謹,字慎之,普通士族出身,家世不顯,這樣的人能從小吏慢慢爬到揚州長史的地位,必定有其特別之處。此人吏才不算太高,僅能管州城十里,學識也不算太好,文書通暢而已,品行更不是多么的出眾,納妾斂財的事沒少干,但偏偏是他成為了揚州長史,算上柳權,十年來揚州換了三任刺史,唯有胡謹穩如磐石,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