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山中名紙(1 / 2)

寒門貴子 地黃丸 2886 字 2020-08-29

徐佑不知道什么要讓冬至去調查那個和尚,當然不是因為他長的俊秀。真說風姿,顧允絲毫不遜色,只是一種很微妙的感覺,仿佛冥冥中有什么神奇的東西在兩人之間發酵,吸引他去了解對方的虛實。

前世里徐佑曾看過一本書,講的是人的磁場,就好像你總會在某個地方遇到或者聽別人口中存在一個跟自己長相很相似的人,磁場也是如此。有些人一見如故,就跟認識十多年的老朋友一樣,是磁場合得來,有些人從未謀面,可第一眼就視若仇讎,也是因為磁場不對付。

先不說這個理論的正確與否,至少在這一刻,徐佑順從了心里的想法,向和尚投去了好奇的一瞥。

「走,去四寶坊!」

筆墨紙硯,文房四寶,想要買到最好的筆,最好的紙,坐落在東市一處熱鬧地段的四寶坊就是錢塘城里獨一無二的選擇。入了坊內,滿鼻的紙墨香,店主是個清瘦的老者,身材挺拔,年輕時應該是個美男子,聽了徐佑的來意,將店中各類名紙都拿了出來,有些徐佑認得,有些是歷史錯亂之後新出現的,他就不怎么認得了,聽店主介紹道:「……左伯紙妍妙,白鹿紙瑩澤,古田紙堅致,桑皮紙牢韌,半魚箋勁挺,藤紙有青有白,潢紙美且透,皆為上品……」

他隨手取出一張左伯紙,取筆蘸飽墨,輕輕一點,墨跡聚而不散。徐佑贊道:「妍妙輝光,一點如漆,左伯紙采用砑平而造,名不虛傳。」

「郎君是行家!」

店主大為驚訝,道:「許多士子只知挑貴的買,卻不懂得紙也是有性情的。有的溫和,有的性燥,溫和適於墨染,燥烈適於疾書,比如左伯紙,有壽、繁、古、韌四大性情,不同凡俗,是我最鍾愛的紙品!」笑著又取了一張潔白如霜雪的紙,執筆寫了一個「魚」字,橫豎之間,鋒芒暗斂,雖然不算極好,但一看就知在書法上下過苦功。

「郎君再看這張半魚箋,覺得如何?」

細膩、勻密、色澤鮮明飽滿不失真,對著日光看不到清晰的紋路,不知加了什么紙葯,或者填了膠料。徐佑聽的真切,道:「半魚箋?跟平常八行書用的魚箋有什么區別嗎?」詹文君臨別時托冬至帶給他的書信,用的就是魚箋,這種紙柔軟光滑,如處子肌膚,所以常被楚國的女郎們用作傾訴衷腸的必備之物。

「這是宮中陸掌使用寒冬薄冰敲碎之後,借用益州魚箋的制法,加以技藝上的改進造成的新紙,月前才從金陵那邊流傳到揚州來,不日就風行四郡,為文士所追捧。陸掌使小字半魚,故而人稱半魚箋,市井間也叫碎冰紙!」

陸掌使?

徐佑記起來,曾在袁氏的府邸見過內府掌書使陸令姿臨摹的《賀捷表》,此女被名僧曇千稱為「韻外生韻,香外生香」,跟瑩心炫目的袁青杞齊名。

「原來是陸半魚親制的紙,那倒要多買一些。秋分,將左伯、藤、潢,還有半魚,這四種紙各取五百張。」徐佑跟店主吹的不亦樂乎,其實對這些紙都不是很滿意,比如左伯紙,還是舊工藝,以破布、樹皮和破舊漁網為原材料,耗時漫長,程序繁瑣,且造左伯紙最好的名家都在青州,錢塘這里的水平要差的遠呢。

店主命下人陪同秋分去取紙,別處一張紙根據青白大小不同,三到五文錢,四寶坊的紙最便宜的十二文一張,貴的要十八文到二十五文錢,算的上騰貴!他也看出徐佑是真的大行家,不是嘴上說說而已,斟酌一二,道:「其實錢塘最好的紙是由禾紙,我這間四寶坊能夠做足二十年生意,原先靠的是起家早,信譽好,可這兩年面對越來越多的同行保持聲名不墜,靠的就是由禾紙。只不過郎君來的不巧,最後幾匹由禾紙被一位熟客買了,現下店里再無由禾紙可賣。」

「由禾?」

「是,三吳的藤紙天下知名,人皆道會稽郡剡溪藤最為名貴,卻不知吳郡也有由禾藤。」

徐佑聽過由拳的名字,也就是日後的嘉興,卻沒聽過由禾。不過既然是吳郡的地方,發現了適合造紙的野藤並不讓人驚訝。

「由禾山深處多野藤,用來造紙為上上品。山腳下是由禾村,村中有一紙匠,名叫方亢,由禾紙就是他造出來的。」

「哦,這位方匠人在何處謀生?」

「之前在老朽的坊中做事,不過……」

徐佑見他為難,誠懇的道:「店家請直言無妨,在下只是想尋幾匹好紙,並不想打聽貴坊的密事!」

店主苦笑道:「也不算什么密事了……看到街道對面的那間鋪子了嗎?」

徐佑來的時候就看到對面的臨街商鋪正在裝潢,大大的牌匾還沒有掛上去,聞言和店主一同走到門口,看到匾額上寫著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聚寶齋!

「我叫四寶,他就叫聚寶,薈聚天下文房至寶,口氣大的很吶!」

徐佑明白過來,原來是競爭對手要打擂台,笑道;「不礙事,店家做了二十多年,老主顧眾多,未必就敗了去。」

店主嘆了口氣,有些落寞的道:「我老了……況且也沒人家那么多的錢財,他出了兩倍的價錢雇走了坊里所有手藝好的匠人和機靈能干的侍者,要不然今天郎君來坊里,咱們也是見不到面的。」

徐佑前世里見慣了商業競爭,互相挖人的伎倆屬於最基本的操作范疇,但那可是幾千年後的商業模式,誰曾想在這個時代就已經有人通過加薪挖人來打擊對手了?

古人雖有奸商,但大多還是要臉面的,畢竟沒有那么多的流動人口,做的都是熟人生意,需要靠口碑取勝,不講誠信,不擇手段的商戶蹦躂不了幾天。

「貨殖雖是逐利的行當,可也要講究仁義道德,對方這么做,就不怕受人指責嗎?」

店主又嘆了口氣,道:「聚寶齋的主人叫劉彖,原是我的鄰居。他的父親劉正陽是我好友,早年曾一起游學四方,尋訪名師,交情頗厚。不料在一次山林賞玩時劉正陽失足滾下山崖,連屍骨都沒有找到,留下孤兒寡母,致使家道中落。劉彖後來不知從誰的口中聽了些風言風語,說我覬覦其父隨身攜帶的金銀,暗地謀財害命,從此就結了仇。」

徐佑只是聽,並不發表議論,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就明白了一個道理,知人知面不知心,眼見未必是實,耳聽也未必是真,人心反復,最難捉摸,這個店家或許是被冤枉的,也或許真的害死了劉正陽,都在兩可之間。

不過,這件事跟他沒有關系,姑妄聽之。店主繼續說道:「劉彖長大後先是跟那些游俠兒廝混,後來不知得罪了誰,被逐出了錢塘縣,流落到廣州去了。」他搖了搖頭,似乎有什么內情不方便透露,道:「也不曉得做了什么營生,竟然在年內積蓄了一大筆錢財,回錢塘那日足足載了三船的米糧,轉手就賺了幾萬錢。後來的事你們也看到了,他買下對面的商鋪,改成聚寶齋,將我的人全都雇走,只留下四寶坊一個空名號而已……我知道,他是要報仇了……」

「鐺鐺!大雪封門,奉上令,今日東市將於半個時辰後閉市,望周轉咸知,早作行程!」街道上幾名門卒敲著銅鑼,高聲宣讀:「……望周轉咸知,早作行程!」。

店家驟然從一個人的喃喃自語中清醒過來,略顯尷尬的望著徐佑,道:「老朽昏聵,對郎君說這些陳年舊事做什么?對了,剛才提到的方亢,他對我有義,不願去聚寶齋做事,可又被劉彖請了游俠兒威逼,所以干脆辭了工,回由禾村去了。郎君若是能找到他,讓他為你造幾匹由禾紙,比起今日這些,都要好用的緊!」

「謝過店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