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尊號加身(1 / 2)

寒門貴子 地黃丸 2679 字 2020-08-29

是夜,徐佑宿在本無寺。

如果冬至沒有睡著的話,他們現在應該得到消息,知道他被竺道融扣在了寺里。明日辯詰,佛門各宗都要來人,人多就亂,清明或許會找機會溜進來。

但也只是或許,竺道融深不可測,若沒有十足的把握,清明不會冒險。

一夜無話。

第二天大早,徐佑聽著佛寺的鍾聲醒來,早有小沙彌准備好洗漱用具,剛凈了手臉,竺無塵推門進來,雙手合什,躬行大禮,道:「大毗婆沙!」

徐佑咳嗽了幾聲,臉色比昨夜更加蒼白,道:「無塵法師,一別經年,可無恙否?」

竺無塵還是那么高大粗壯,不過面相比起當年柔和淡然了許多,他走過來扶住徐佑,聲線也沒那么的震耳欲聾,反而沙啞低沉,道:「宗主讓我看護大毗婆沙,」說著有幾分擔心,道:「你的傷勢……」

徐佑勉強笑道:「無妨!」

「六天余孽,統統該死!」

看到徐佑眼眸里的痛苦,竺無塵殺機大盛,那個憨厚無暇、澄心明凈的小比丘,終於被這丑陋塵世染成了另外的模樣。

「竺法師,莫要動嗔怒。」徐佑溫聲道:「你修行有成,豈不知生死有命?我若因六天而死,自是前世因結今世果,何必計較?」

竺無塵在錢塘經歷了生離死別,心境大起大落時受徐佑點化而頓悟,回金陵閉關苦修五年,終於晉升小宗師,渾身已是銅皮鐵骨,刀槍不入,可以算是當世頂尖人物之一,可此時再聽徐佑說法,立刻乖乖束手靜聽,恭敬如初,道:「是!」

兩人來到後院,院子里站著數百名僧眾,都是跟隨各宗宗主或名僧而來的弟子們,還有一些世家子弟的部曲和下人,看到徐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顯然認出他來了。

竺無塵如今在本無宗里的地位很高,連帶著沙門里的地位也不低,看到有他陪在徐佑身邊,滿院白衣勝雪,突然變得鴉雀無聲,眾人自動分開站到兩側,留出間一條通道。竺無塵雙手攙扶著徐佑,態度虔誠恭謹,分明是以師禮待之,更是引起無數人的好奇心,不少人偷偷抬頭觀望,目光里大多是不解和驚訝。

入了禪堂,里面坐著數十人,有老有少,有僧眾,也有達官貴人,甚至還見到了角落里拉著薄薄的帷帳,里面隱約可見一個窈窕倩影,帷帳外站著兩個侍女,曾在丹陽公主安玉秀身邊見過。

原來這場辯詰,不僅涉及沙門,連皇室和門閥也來了不少。安玉秀今日來觀戰,可能和竺道融事先作了協議,不露面,不出聲,可只要她的人在,對徐佑就是一種莫大的鼓勵和支持。禪堂里的所有人無不齊刷刷的將目光投射到徐佑身上,竺道融坐在居的蒲團上,笑著招呼徐佑坐到他的身邊,另一邊,則是竺無漏!

竺無漏在時錢塘遭受都明玉殘忍到可怖的折磨,從身體到心理都被摧殘一空,幾乎變成了廢人,但是多年後再見,徐佑卻能感覺到現在的他似乎又恢復了武功,並且精進了不少,雖然還沒到小宗師的境界,可也差的不遠了!

道門有通神道典,佛門自然也有無上秘法,這不足為怪,誰讓人家有個位列大宗師的好師祖呢?徐佑只是恰到好處的在臉上表示出微微吃驚的神色,然後和竺無漏彼此微笑示意,跪地入座。

竺無塵則坐到了禪堂兩側靠間的位置,他身為小宗師,又是竺法言的嫡傳弟子,說起來和竺無漏身份不差,可兩者之間的待遇卻天差地別。

但這並不是說竺道融麾下的小宗師已經多到燒火打雜的地步,而是佛門比起道門更重資歷和傳承,或者佛法經義上精研考據和推陳出新,對武學修為其實不算多么的重視。所以何濡在北魏十年,跟隨北宗宗主曇讖始終未曾習武,曇讖也從不逼迫,理正在此。

徐佑暗自揣測,莫非竺道融還沒有放棄把竺無漏培養成為下一任的本無宗宗主的打算?可這樣說不過去,竺道融春秋鼎盛,雙腳站在一品山門之內,十數年間應該沒有性命之虞,卻不管不顧的非要推竺無漏上位,會不會拔苗助長,太早了點?

要知道佛門內部也不是鐵板一塊,六家七宗糾纏多年,齷齪事比道門只多不少。竺無漏無論輩分還是修行,絕不可能服眾,現在急著推出來接受各方審視,說不好哪天就要栽個大跟頭。

竺道融先介紹了徐佑,表示有意尊其為大毗婆沙,為公平起見,但凡有認為不妥者,自小沙彌至各宗主,皆可當面辯詰。若當面辯詰難不住他,不許事後故意找茬,若是被抓到,將依照沙門戒律嚴懲不貸。

接著又給徐佑介紹堂內諸人,六家七宗里其余六位宗主,幾個當世名僧,不過沒有曇千,不知是不給竺道融面子,還是人不在金陵。另外還有一些貴人和官員們,集坐在禪堂西側,衣著華麗,比起北側南側那滿目的白衣要光鮮亮麗多了。

徐佑給面子的應付過去,倒有一人讓他多看了幾眼,那就是號稱空谷白駒的庾法護。庾法護的名字,自重生以來,他真是聽的耳朵都起了繭子,卻沒料到會在這樣的場合下碰面。

看著眼前這個風姿儀態都不遜色顧允的笑話大師,徐佑頗有好感,人善謔不稀奇,稀奇的是善謔善的天下皆知,人人稱頌,那可真不是一般的道行了。

幽默的人,無論在那個時代,都會很容易引起別人的親近!

徐佑和善的點了點頭,庾法護顯然不知道為何徐佑對他的態度和別人截然不同,但也很灑脫的給予了積極的回應。

接下來並無多少閑話,早有僧人對徐佑一個外人受奉大毗婆沙的封號感到不滿,立刻起身問難,道:「敢問郎君,先舊格義,有是非么?」

徐佑反問道:「法師以為呢?」

「格義出自先達,洞入幽微,能究深隱,我等後輩只需分析逍遙,豈能妄議是非?」

徐佑搖頭道:「法師此言差矣!」

那和尚微微一笑,眸子里隱約可以看到得意,道:「請郎君指點!」

徐佑怎么不明白他的險惡用心?當今之世,但凡能夠流傳的典籍,大都是佛門歷代祖師嘔心瀝血翻譯編著而成,再加上無數驚才絕艷之輩的闡述義理,歸納總結,方有了各宗各派,佛法昌隆。所以他上來就問徐佑,這些典籍是不是真理,然後自己站在了擁護派,徐佑要辯,自然只能站在反對派。可要反駁,駁的不是他,而是佛門歷代祖師,那不是把禪堂里的所有人都得罪了?

這個坑挖的漫不經心,卻殺人無形。為什么道門和佛門百年論衡,從來沒有贏過,原因就在於此。佛門不論老弱病殘,都必修因明學,嘴皮上的工夫那是遠勝道門,差距就像五道口職業技術學院和龐各庄大學之間,根本毫無可比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