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暮春三月,草長鶯飛(2 / 2)

寒門貴子 地黃丸 1776 字 2020-09-03

這人訥訥良久,嘆道:「在下失言,將軍莫怪!」說完退到眾人之後,再不肯言語了。

還是有人不服,又質詢道:「你說今上得位不正,卻只空口白牙,全無憑據,怎么取信於人?我家軍帥受命於朝廷,負守境安民之責,而你縱兵劫掠州府,北上犯境,縱有蘇秦張儀之舌,也難辭其咎。今看你只身入營,尚有膽色,且不取你的性命,回去各備兵馬,擇日決戰,看我青州銳卒怎樣大破你的翠羽軍!」

徐佑立定,南面躬身,神色庄重,然後從懷里掏出血詔,展示眾人,沉聲道:「這是先帝臨危之時,親手授我的血詔。詔書里明示太子謀逆,要各藩王勠力同心,共討逆賊,以保國祚不絕。這位郎君,不知此詔可為信物嗎?」

一直安坐不動,冷靜審視徐佑舌戰群雄的卜天登時色變,騰的站起,連案幾都撞翻在地,顫聲道:「呈上來……呈上來!」

早有心腹近衛上前取過詔書,扶起案幾,攤開放在上面。卜天讀書識字,又受過安子道知遇之恩,自然認得他的筆跡,字字凌亂,可見破指書寫時已經萬分危急,但那筆意架構,不怒而威,別人仿也仿不來,確實是先帝無疑。

「丁麟,你來看!」

卜天尤恐自己眼誤,讓最善書法又經常為他經手奏章的丁麟來鑒定。丁麟細細看了半柱香的時間,又命人取來安子道和安休明的不同的恩旨,對比玉璽的印章,再抬頭時淚流滿面,道:「軍帥,這就是先帝的遺詔啊!你看,這傳國玉璽印一般無二,反倒是今上的聖旨用印不太對……」

梁節義聞聲也圍過來同看,末了點頭表示贊同,道:「丁參加所言極是,這果真是先帝的血詔。以之對照,今上似乎並沒有得到傳國玉璽。」他就事論事,倒也算得上光風霽月。

卜天虎目垂淚,哀傷不已,對著徐佑屈身欲跪,徐佑趕緊扶住,卜天道:「乍見詔書,才知安休明罪狀,為兄已失了分寸,今日不便再和老弟暢談,請先回轉,改日再相約一醉!」

徐佑勸慰了兩句,對著帳中團團抱拳,灑然而去。他單刀赴會,辯才無礙,聞詈言而不驚怒,遇威逼而不惶恐,風度翩翩,揮灑自如,這等北土難見的蓋世風姿,給所有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無疑減輕了對方的敵視,為下一步的和談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回到軍中,左彣見徐佑安然無恙,這才送了口氣,傳令讓埋伏在青州軍周邊山地的伏兵悄悄退回,又斥退旁人,屈膝跪地,苦諫道:「郎君,以後絕不能再這樣行險了!若是卜天翻臉無情,就算我軍趁其不備沖殺進去,郎君的安全也無法得到保障,若是有了閃失,我怎么給大家交代?」

自出征以來,左彣向來以軍帥稱呼,這次又改成明玉山時的舊稱,用心良苦,徐佑感慨道:「放心吧,只此一次,下不為例。徐州一戰死了八千人,傷兩千人,傷亡實在太大了。不管徐州兵,還是青州兵,都是朝廷這百年來耗費了無數人力物力培育的善戰之師,他們的職責和任務,是和索虜血戰,而不是死在皇子們的奪位之爭里。所以我冒點險,能少死點人,對大楚是福,對漢人是福,對天下也是福氣!」

然而在徐佑准備趁熱打鐵,和卜天進一步接觸的時候,郭勉派人從江寧送來了急信,剛把密蠟縫著的信交給徐佑,信使直接昏厥過去,要不是何濡精通醫術,只怕要活生生的累死。

打開信後,徐佑的臉色看不出什么變化,手掌輕搓,信紙化成了粉末飄散,他靜默了片刻,道:「取筆墨!」

清明立刻取來筆墨,壓平由禾紙,徐佑文不加點,揮筆立就,寫道:將軍勇冠三軍,才為世出,棄燕雀之小志,慕鴻鵠以高翔!昔因機變化,遭遇明主,立功立事,北討索虜。朱輪華轂,擁旄萬里,何其壯也!

然君賣身投賊,卑躬屈膝,非為他故,只因不能內審諸己,外受流言,以至於此。今江夏赦罪責功,棄瑕錄用,推赤心於天下,安反側於萬物……迷途知返,往哲是與,不遠而復,先典攸高……

功臣名將,雁行有序,佩紫懷黃,贊帷幄之謀,乘軺建節,奉疆埸之任,並刑馬作誓,傳之子孫。將軍獨靦顏借命,寧不哀哉!

……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見故國之旗鼓,感平生於疇日,將軍松柏不剪,親戚安居,高台未傾,愛妾尚在;悠悠爾心,亦何可言!揚州軍臨川殿下,明德茂親,揔茲戎重,吊民淮水,伐罪青徐,若遂不改,方思仆言。聊布往懷,君其詳之。

徐佑頓首。

取材於《與陳伯之書》的勸降文聲情並茂,連珠唱和,出腹心之言,示泣血之意,說理堂正,述情委婉,何濡立在案左,等徐佑寫完,已一覽無余,忍不住擊掌贊道:「若卜天尚有人心,觀此文必負荊前來歸降!」

徐佑讓蒼處親將此信送到青州軍大營,交到卜天手上,又命左彣暫代軍帥一職,統領翠羽軍,何濡、齊嘯、譚卓等佐助,王士弼監察,全面接管和卜天的交涉事宜。若他肯降,萬事好商量,若他要戰,開打就是了,諸人各司其職,縱然不勝,至少也能維持當前的局面不變。

然後徐佑只帶了清明和竺無塵,三名小宗師全力施為,不眠不休,一日夜可行六百里,先乘舟沿沐水、邗溝抵達瓜洲,甚至沒時間去拜見臨川王,走陸路避開梁山州,從瓜步到長蘆再到六合山,尋小舟渡過長江,在三山上岸,直奔江寧。

星夜入城,按照預先約好的標記找到了郭勉的落腳點,郭勉比起江陵分手時更加的蒼老,臉頰無肉,膚色慘白,如風燭殘年,眼看著命不久長,可他昏黃的雙目卻流露著不正常的炯炯的光,望著不遠千里,跋涉而至的徐佑,靜靜的道:「江夏王死了!」

(《與陳伯之書》被譽為六朝最優秀的駢文之一,而作為勸降文,明朝文學家張溥說最有聲者,與陳將軍伯之一書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