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2 / 2)

衡門之下 天如玉 3662 字 2020-08-30

這一句,倒好似只看見了她的技藝。

她掩口笑起來:「賤妾以往沒說錯,夫人是賤妾生平見過最有意思的人了。」

棲遲也跟著微微笑了一下:「這樣的光景里重逢,委實不能再說什么有意思了。若是太平時候,我倒希望坐著好好再聽你彈一彈箜篌。但眼下,相認不如不認。」

說著她指了一下緊閉的門,提醒一句:「那些,是突厥人。」

杜心奴聽了捂了一下嘴,左右看了看,被嚇到了,她原先還以為是哪里來的劫匪,不想竟然是突厥人。

再看一眼棲遲身邊緊挨著的曹玉林,又看一圈圍在周遭的這許多人,皆防范似的盯著她,明白了,連忙低語:「賤妾不過是與夫人一面之緣,連夫人從何而來都不知道,只是為夫人彈過幾支曲子罷了。」

棲遲笑一下:「多謝。」

杜心奴盯著她看,想不透她如此身份為何會在這里,但看這情形也不好多問了。

她嘆口氣道:「拜夫人所賜,賤妾這些時日下來才得以不用為生計奔波,還能走遍各地修習樂音,如今路過此地會與夫人再重逢,大概就是上天的安排了。」

棲遲點頭,感覺眼前又暗了一層,想著即將到來的事,勉強淡笑:「能在這境地下遇到一個故人,於我也是安慰。」

杜心奴看了她一會兒,忽而問:「夫人可否將身上的披風贈與賤妾?賤妾衣衫單薄,實在覺得有些冷了。」

棲遲看她形單影只,被困在此處到現在才過來認她,料想也受了不少驚嚇,點了個頭,便將披風脫下來遞給了她。

杜心奴披在了身上,系好了,兩手解開頭發,以手指做梳,梳理了一遍後,攏起來束發。

她一邊束一邊道:「賤妾在這境外走動以來發現,好多胡人男子看我們中原女子,一眼兩眼是很難分個細致的。」

棲遲看著她將頭發束成了個男子發髻,穿著她的披風,又說了這樣的話,隱隱覺得不對勁,問:「你這話何意?」

杜心奴弄好了,拉一下披風,低聲道:「先前的事賤妾都看到了,那突厥人八成是要來了,賤妾的意思是,以色侍人並非夫人能做的,卻是賤妾拿手的,那何不由賤妾代勞呢?」

之前商隊這邊的動靜全屋的人都看到了。

誰都看得出來,那個鷹鉤鼻的男人說晚上再來是帶著什么意圖。

杜心奴就是那時候留心到了棲遲的臉,仔細辨認過後,才過來相認。

她本也遲疑,但與棲遲說了這番話後,還是下了決心。

她能有如今的生活,都是這位夫人的慷慨賜予的,是給了她一條活路,還是一條體面的活路。

雖出身低微,但她也知禮義廉恥。倘若她對今日的事視而不見,那便是連為人的一點良知都沒了。

如她所言,外面真就傳出了腳步聲來。

棲遲身邊瞬間人人戒備,卻又被眼前這一幕弄得驚奇。

曹玉林手里匕首已經滑了出來,也忍不住看著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女子。

棲遲卻只盯著杜心奴,壓低聲道:「此事與你無關,快將披風脫下來,我不可欠你如此大恩。」

杜心奴拜道:「凡事必有因果,夫人不曾欠我什么,是賤妾有心報恩罷了。倘若夫人當初不是寬容優待,而是將我打將了出去,那么今日賤妾便不是報恩,而是報仇了,所以夫人要謝便謝自己吧。」

話沒說完,她就起身出去。

「等等!」棲遲反應過來去伸手去拉她已來不及,門已推開,她直接就迎出了門。

鷹鉤鼻摸著黑走進來,陰笑著問:「等什么?」

杜心奴在他身旁柔柔道:「不必等什么了,賤妾都已迎出門來了。」

棲遲脫口說:「這是我朝宮廷中的樂師,以往只有聖人才配聽她彈的曲子,不能隨便走。」

鷹鉤鼻聽了問:「當真?」

杜心奴倒是聽明白棲遲的意思了,隔著一片昏暗看了她一眼,笑道:「正是,賤妾的確出身宮廷,倘若不棄,願叫諸位聽一聽我朝聖人才能聽的樂曲。」

鷹鉤鼻說:「走。」

一邊低聲吩咐了句突厥語。

門鎖上了,他們一起走遠了。

曹玉林在旁小聲問:「嫂嫂為何這么說?」

棲遲撫一下心口,她方才一急就直接扯了這個謊:「突厥歷來對我朝虎視眈眈,倘若有個機會讓他們能享受聖人才能享受的,只會叫他們覺得暢快,我想他們應當會願意花時間聽所謂高不可攀的宮樂。」

曹玉林明白了:「嫂嫂還是不想那女子為你委身突厥人。」

棲遲點頭,又撫一下心口。

杜心奴有這技藝傍身是好事,便能拖延。

哪怕一時半刻也是好的。

外面果然傳來了隱約的箜篌聲。

奏的果然是宮廷樂曲,許多人張揚的笑聲傳出來,仿佛十分得意。

笑聲當中有人說了一句突厥語。

忽然有人低呼出聲:「他們是突厥兵!」

棲遲看過去,似乎是白日里那個祈禱的胡人,他原來是懂突厥語的,與身旁的中原人在小聲說:「方才那人說到了什么右將軍,他們肯定是突厥兵!」

人群騷動起來。

她聽得分明,心說坐實了,他們果然是突厥軍。

但這個稱號,好似在哪里聽過。

好一會兒,她想了起來……

當初突厥女被殺,羅小義自她屍身上搜出來的東西上發現她正是出自突厥右將軍府。

多虧有摸青玉一事,棲遲才能記得此事。

突厥女雖然當場就被伏廷滅了口,商隊幫著抓過探子的事卻在北地不是什么秘密,也有可能被突厥知道,這次針對商隊是一箭雙雕。

既可以報復了她的商號,又可以挫了北地的民生,歸根結底仍是要對付北地。

越是如此,她越是要小心身份。

不論是商隊東家,還是大都護夫人,落在他們手里都不會好過。

她提提神,聽著那箜篌聲,口中低語:「阿嬋,你聽到了?他們的確是突厥軍。」

「我聽到了,突厥軍……」曹玉林說,聲音有些不對。

棲遲本想說杜心奴的拖延是個機會,她們應該早做打算,或許出去後還能將杜心奴一並解救了。

聽到她的語氣,轉頭看去,卻見她一只手按在胸口,臉色發青,立即伸手去扶:「你怎么了?」

曹玉林緩了緩,才說:「對不住嫂嫂,我舊傷發作了。」

棲遲心沉到了底。

錢沒了,還有色,色沒了,就只剩一條命。

可她必須得堅持下去。

窗口泛出一絲白時,已不知過去多久。

棲遲陡然驚醒。

她先前一直沒有合眼,始終聽著遠處的箜篌聲和歡笑聲,卻還是撐不住坐著睡了片刻。

現在醒了,是因為忽然察覺箜篌聲沒了,再細聽,覺得四周安靜得有些詭異。

緊接著,忽然傳出幾聲高昂的突厥語,似在下命令一般。

就連身邊坐著沒動的曹玉林都抬起了頭。

「原來如此。」她說。

棲遲問:「你聽出什么了?」

「古葉城早被突厥把控了,」曹玉林低聲說:「城里管事的靺鞨人送消息給他們,有人混入了城里,他們現在要去解決那批人了。」

棲遲心說難怪,那早就是聯手設好的一個請君入瓮的套等著她來鑽了,獨眼難怪畏懼成那樣。

「也許是三哥來了。」曹玉林幾乎是用氣息說出的這句。

棲遲心口一跳,幾乎是下意識地就往窗口望。

門上忽然一聲重響,被人推開,一個突厥人用生硬的漢話大喊了一聲:「都出來!」

聽口氣好像還是那個鷹鉤鼻。

所有人都不得不起身出去。

棲遲壓著情緒,起身時伸手扶住曹玉林:「你好些沒有?」

她垂著頭,走得還算穩,並未多說:「嫂嫂放心。」

出了屋子是院落,出了院落卻是城中的街道。

他們被押來那晚天太黑了,繞了很多路,未曾發現一直就還身在古葉城中。

外面天還不夠亮,棲遲悄悄看了看前後,他們是分批被押出來的,前面有一些人已被押著走了,後面還有的沒出來,她沒能看到杜心奴在何處。

街邊,一群人站在那里等著,天光熹微中人影幢幢,看不太分明。

鷹鉤鼻領著一群突厥人過去,與那群人交談了幾句,說的竟然是漢話,隨即下令上路。

棲遲扶著曹玉林,大概聽見了幾句。

那群人是靺鞨人,他們等在這里,是要幫著這群突厥兵轉移他們。

她眉頭皺一下,心說就算伏廷來了,可能也找不到她們了。

如今整座城里里外外都是他們的人,要尋機脫逃簡直難於登天。

一聲呼喝,她回了神。

突厥人已經趕著他們上路了。

……

天色完全亮起前,浩浩盪盪被押著的人已經走到城門口。

鷹鉤鼻忽然喊了一聲,手一抬,不讓走了。

「誰說要出城的?」他用漢話問。

突厥和靺鞨語言不通,靺鞨通漢話,以致於他們反倒要靠漢話來交談。

一個靺鞨人回答:「去城外找個地方更妥當。」

「不行!」鷹鉤鼻警惕地拔出長刀,轉頭指著所有人:「都蹲下,誰都不准走!」

被抓的幾乎全是平民百姓,一見刀便驚叫著蹲下不敢動了。

棲遲也跟著蹲下,看一眼曹玉林,見她好些了,才把手松開了。

鷹鉤鼻正指著個靺鞨人下令:「你,去關城門!」

那靺鞨人沒動。

鷹鉤鼻怒道:「怎么回事?叫你們領頭的來說!」

那靺鞨人讓開一步,他身後,一個人來走了出來。

棲遲忍耐著聽著動靜,卻沒聽到說話聲,悄悄抬眼,看見走出來的那個靺鞨人高大的身影。

他一身胡服緊束,微低著頭,一只手拿著馬鞭,緩緩走來時,一下一下地輕敲在腿側,好似在數著腳步。

她看了一眼,又看一眼,霍然抬頭,心口猛烈地跳動起來。

是她看錯了?

怎么會,他就這么堂而皇之地現身了。

天還沒完全亮透,但他已經走近,身形和臉型在她眼里已很清楚。

的確是他,是伏廷。

伏廷停步,低著頭,眼盯著她,忽而朝旁一瞥。

棲遲下意識地順著看過去,那里是一匹黑亮的高馬。

是他的馬。

她眼轉回來,心說這是什么意思,難道要她獨自逃跑?

那其他人怎么辦?

他頭更低,下巴緊緊收著,又朝那邊看了一眼,唇抿得死死的。

她看明白了,的確就是這個意思。

「你干什么!」鷹鉤鼻半天沒等到話,終於忍不住大步過來。

伏廷轉身,迎著他抬起了頭。

鷹鉤鼻剛要質問,看見他的臉,嫌光不夠亮,走近了又看一眼,大驚失色,立即拔刀,口中一串突厥語戛然而斷。

伏廷手里的刀已經先一步送了出去。

曹玉林已看明白,低低催促:「嫂嫂快走。」

就是現在,伏廷制造了一個時機。

棲遲握緊手心,起身,跑向那匹馬。

伏廷看她上了馬,朝曹玉林點了個頭,意思是已有安排,借著雙方混亂,迅速追上去。

棲遲身前撲來一個突厥兵,下一刻就被一刀解決。

伏廷刀未收,一手拽住韁繩,緊跟著翻身而上,將她一攬,直沖出了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