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百里河谷田一頃(中)(2 / 2)

宰執天下 cuslaa 1661 字 2020-08-30

甘谷城所在的甘谷不過六十里長,就有田四五千頃,里面雖有上萬蕃人定居,他們也鬧了多次,但最後也不過給了他們一半田而已。秦州地面廣大,十倍於內地軍州,但人煙稀少,不及江南一縣。地大人少,可能沒有荒地?」

韓岡一陣話就像疾風暴雨,把竇舜卿的奏章戳得到處是洞。稍稍喘了一口氣,他有些疲憊的說著:「雖然說了這么多,韓岡卻是不敢相信,天下竟然會有如此明目張膽欺君罔上之人。非是韓岡有膽懷疑兩位先生,實是此事太過匪夷所思,不知天祺先生、伯淳先生,能否將此事的來龍去脈為韓岡說上一說。」

張戩和程顥交換個眼神,各自點了點頭,程顥開口,便詳細的向韓岡說明這一樁荒謬絕倫的公案來。

事情其實很簡單。王韶的奏章是半個月前,也就是韓岡剛剛離開長安,走上潼關古道的時候,就被送到了天子的案頭。趙頊見奏折上說得有情有理,心道有了萬頃屯田之地,困擾他多時的河湟拓邊的糧餉問題,便可以得到部分解決。

欣喜之下,趙官家便立刻下詔讓秦鳳路確認,以便能及早施行。但十天後,也就是今天,秦鳳路發來的回復卻說,王韶所言萬頃宜耕荒地並不存在,經過經略司竇舜卿竇副總管的一番考察測量,發現所謂的荒地,只有一頃四十七畝!

如此一來,王韶便犯了欺君之罪,得到了攻擊王安石的新武器的一眾臣僚欣喜如狂。中書門下和樞密院同時下令徹查王韶之罪,御史中丞呂公著也明確說要去寫彈章,而御史台的其他御史也不可能放過王韶。張戩和程顥則想到韓岡正好是王韶所薦,又從秦州來,便想從他嘴里再問個清楚。

韓岡皺著眉,雙手十指交疊攏在身前:「這事就更是奇怪了。天子下旨確認王機宜奏折所言是否屬實,十天後就收到了回復。以急腳遞的速度,從秦州到京城要四天或五天,從京城到秦州也是一樣。來回一次要八天到十天。即便按八天算,留給竇觀察體量荒田的時間就只有兩天。

兩天時間,竇觀察便量完了秦州到古渭的三百五十里河道,而且還精確到一頃四十七畝。這是荒地啊,不是田地,沒有田籍可查,只能一寸寸的親自去量,而且秦州又沒有為蕃人建過五等丁產簿,他怎么確定地皮是誰家的?

更可怪的,是此時天氣尚未回暖,連汴京道上的積雪都沒有半點融化的跡象,何況西北高寒之地。今年冬天,秦州一帶沒少下雪。尤其是渭水自伏羌城以上,幾場暴雪之後,積雪最厚處達三尺許。人難行,馬也難行,原本兩天的路,少說也要五六天才能走完。學生出來前便親眼見到李經略為此散了常平倉的錢谷,相信秦州雪災之事已經上報給政事堂。依然是一查便知。

這樣的天氣,各家蕃部哪家不是杜門不出?究竟是誰家向竇觀察報備,確定自家的領地位置?若竇觀察真的是用了兩天就走完三百五十里雪路,丈量完所有的荒地,同時聯絡上與路的百十家蕃部,這手段,區區秦鳳路副總管可安不下他,樞密使都有資格做吧?」

韓岡又是一番夾槍帶棒、語帶譏諷的長篇大論,程顥和張戩聽著苦笑搖頭,他們不懷疑韓岡之言的真實性,因為韓岡說得完全在理,並且給出了可以查明的證據。

如果不是像韓岡這樣直接當事人來說明,他們這些御史坐在幾千里外的京城,怎么可能知道地方上真實的情況?都是當地官員怎么奏報,他們就只能信著,最多心里存疑而已。即便地方兩家紛爭,也無從作出評判。要么去翻舊檔,要么就是選擇自己認為可信的一方,而不可能追查事實。無他,距離太遠,事實難明。

其實天子也是一般受欺。別看趙頊兢兢業業,一日二日萬幾。但實際上他看到的,聽到的,都是群臣想給他看的、想給他聽的。就算他從宮中派出去一隊隊的宦官充當走馬承受,但實際上,已經融入官僚隊伍的內侍們,根本動搖不了早已成型的現實。

不論下面的臣子分為一派,還是兩派,甚至多派,他們上奏的文字少不得都是偏向自己一方的。而要從扭曲的文字中尋找真相,即便是宦海沉浮多年的名臣也是勉強,何況自幼就住在東京城中的年輕皇帝?這並不是他所能做到。

程顥、張戩做了多少年大臣了,當然知道這一點。古來昏君,有幾個是真心毀掉自己國家的?即便是商紂、隋煬,也不可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國家衰敗下去,還能開心的玩樂。還不都是言路閉塞,奸臣充斥周圍的緣故!

「不知此事李經略是如何說?」韓岡這時方問起自己最關心的問題,若是沒有發現李師中早前所寫的奏章,王韶也不會一張口就是一萬頃。而一旦李師中因前事不敢發言,竇舜卿的攻擊卻也並不足為慮,「竇觀察查出來的一頃四十七畝,跟去年李經略說過的一萬頃完全相悖,李經略難道支持竇觀察的說法?」

「李師中自稱他當時是初至秦州,為王韶所誆騙。」

韓岡忽而冷笑:「……李經略才智高絕,欺人時常有之,被人欺卻從來沒有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