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文廟論文亦堂皇(二)(2 / 2)

宰執天下 cuslaa 1707 字 2020-08-30

但在儒門弟子程顥和張載前面,他不好這么說,因為此番言論已經近於法家了,而是最好要表現出自己的儒學水平。同時自己早早的看過有關阿雲案的朝報,這件事形同作弊,韓岡也不想承認。心思一轉,便不理法律條文,只往儒家大義上領:

「聖人之言,皆是以仁為本。阿雲未傷人命,罪不至死,故而學生判的是流刑。」

「以仁為本?」

韓岡為之解說:「仁為本心,禮為綱常法紀,而中庸為行事之道。仁、禮、中,這三個字,是學生近來讀書的一點體會。」

「仁、禮、中?」張戩輕聲念著,韓岡的觀點並不出奇,可單獨把仁禮中三個字提出來的說法,卻也不多。

「聖人之說本心是仁,一部《論語》,涉及仁之一字幾達百處。而禮之一事,夫子說得更多。仁和禮是名教之根本,也是聖人在茲念茲的兩個字。」

「那『中』呢?」

「『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中乃行事之法,臨事不偏、執兩用中,此為中庸之道。」

雖然韓岡說得很簡潔,甚至有些偏駁,但中庸的思想向來被程顥所看重,韓岡能看到這一點,並著重提出來,程顥聽著有些欣慰,不禁點頭微笑,不枉他這些時日的一番教誨。

韓岡的底子程顥看得很清楚,張載的這位弟子才智過人,善於為人處世,治事上亦有長才,但學問上卻有所不及,對經義只是囫圇吞棗,並沒有深入的鑽研。無有大道守本心,程顥便擔心這韓岡的才智會用到歪處去,故而他才不避嫌疑的悉心教導,希望讓韓岡日後不會走偏了路。

韓岡的論斷不算嚴謹,而且太過簡單,聖人之道,豈是三個字就能概括的?但韓岡在求學中,能有所思、有所感、有所發,在程顥看來,已是難能可貴的一件事情。韓岡的心性雖難以繼承張載或自己的衣缽道統,但若他能秉持『仁禮中』這三條行動處事,卻已不失為一君子。

韓岡見程顥點頭而笑,心中亦是一喜。這代表他對儒學理論簡單直接的歸納得到了儒學宗師的認同。

所謂『我注六經』,將經典往繁瑣里解釋,一個『若曰稽古』,就能扯出十幾萬字的注釋,這是漢儒唐儒的習慣。而拋棄這些瑣碎的注疏,而直接取用儒家經典的原文來證明自己的觀點,以『我』為主,而不是以『經』為主,即『六經注我』,這是宋儒的做法。

在此時,重新注釋以《論語》為首的儒家諸經並不稀奇。泰山先生孫復便倡導舍傳而求經,著《春秋尊王發微》,棄《左氏》等春秋三傳於不顧;安定先生胡瑗,著《論語說》,徂徠先生石介有《易解》,公是先生劉敞有《七經小傳》《春秋權衡》,亦是別出機杼,不惑傳注。氣學張載、理學二程,他們也莫不如此,皆是對儒家諸經有著不同於漢唐注疏、屬於自己的見解。

韓岡也是一樣,雖然他如今對九經的各部主要注疏,都能深悉大意,說個**不離十。可他對這些扣著經典文字,一字一句加以注釋,比經書繁瑣了千百倍的注疏,卻沒有多高的評價。

韓岡一直認為,要想傳播思想,理論是越簡單越好。所以他就把儒學根本歸納成簡單的三個字——仁、禮、中,而直截了當放棄了對經文的注釋。只觀大略,不暇細務,以這八個字為自己辯解,韓岡自認站在儒學大家面前也不會露怯。

「以岡之愚見,儒者之行不外乎守仁心,尊禮法,執中道。仁為禮本,以阿雲案論,若韋高被殺,阿雲自當斬,若韋高重傷不起,也是當處以絞刑,但韋高不過是輕傷,為些許微傷害一命,卻有違仁恕之道。弟子觀阿雲之罪,杖遣過輕,殺之過重。殺人償命,傷人服刑,所以學生便判了流三千里編管。」

仁為禮本,如果按照韓岡的想法,後世所謂吃人的禮教,便是只有禮而無仁,走入了邪道,並不是真正的儒家。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這樣的違反仁道的說法,便是對儒學最無恥的扭曲。

儒家的根本是什么?是仁。禮僅僅是綱常,是外在的規條。後世吃人的禮教,只顧維系禮法,完全背離了儒家仁的本心,這樣根本不能算是儒了,而是徹頭徹尾的邪教。就算給孔子多少封號都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程顥認同韓岡秉持仁心的判決,不妄殺一人,比什么都重要。而張戩則有所不滿,「律貴誅心,韋高雖未見殺,但阿雲確有殺心。韋高雖是輕傷,阿雲殺人未遂的罪名卻不能寬貸。」

「先生說的是!」韓岡低頭受教,並不與張戩爭論。張戩愣了一下,隨即便搖頭失笑。若僅是殺人未遂,苦主輕傷,凶手也只會是流配而已。阿雲會被大理寺判絞刑,則是因為她和韋高的關系。前面韓岡對此根本不提,想來也是不承認阿雲和韋高喪期納聘的未婚夫妻關系。

不過張戩也不想爭了,還在吃飯呢,為一樁已經有定論的案件爭論根本毫無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