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龍泉新硎試鋒芒(五)(2 / 2)

宰執天下 cuslaa 2151 字 2020-08-30

廳中一時靜了下來,誰會想到韓岡突然間出了這個主意。王安石盯著韓岡的那對犀利鋒銳的眉眼,突然發覺他對這名關西來的年輕人,了解得實在太膚淺了。想不到韓岡在謀算深沉的外衣下,藏著的竟然是鋒銳如劍的性子。

章惇不掩激賞之色,曾布打了個哈哈,「這田籍戶產可是不好查的。」

「何必要查田籍戶產?!竇舜卿說一頃四十七畝時,可曾查過田籍戶產?可有半分真憑實據?當然,竇舜卿是信口胡言,睜著眼睛說瞎話。但我們說得都是實話,文家、韓家,他們兩家難道沒有放貸收利之事?!只是數目多少的問題,差個一點,又有什么關系。只要激得他們上章自辯,那就足夠了。」

韓岡一直以來其實都對變法派的畏首畏尾有些不以為然,既然已經得罪那么多人,何不干脆得罪到底?!看看商鞅是怎么做的,只是城門立木嗎,他可沒少殺人,順便把太子的師傅都治了罪。如今還把對手留在朝中,這不是給自己添亂?富弼、韓琦是走了沒錯,但他們離開朝堂的原因,是因為他們在政事堂太久。新帝登基,他們這些元老重臣本就是要先出外的。

在韓岡看來,王安石實在太克制自己了【注1】。

如今都是看著反變法派向王安石身上一盆盆的潑著臟水,而王安石他們只是招架,為自己辯解,卻少有對進行人身攻擊的。當年慶歷新政時,呂夷簡是怎么對付范仲淹一黨的?從歐陽修閨幕不修,到蘇舜欽賣故紙公錢,再到攻擊范仲淹結黨,幾樁事一起發動,便把范黨一網打盡!

「再說韓稚圭的彈章。他說青苗貸不該貸給城里的坊廓戶。凡事須正名,以青苗貸這個名字,貸給坊廓戶是不對。可改個名字不就行了嗎?把青苗貸改成利民低息貸款,韓琦之輩還能說什么?名正方能言順,只聽這個名字,就知道是為了救民水火的,而且沒了青苗的局限,貸給城里的坊廓戶也沒了問題。同時明白指出天下的利息太高,朝廷是不得已而為之。」

「接下來韓、文、呂諸公還會有什么手段,在下不知道。但有一點可以確定,只要把他們私底下的一些心思暴露出來,他們不可能再去迷惑天子和世人!」

韓岡說得毫無顧忌,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地位與他所攻擊的韓琦、呂公著等人有多大的差距。

按道理說,韓岡一個微不足道的從九品選人,在朝中,不過是升載斗量之輩。煌煌神京,天下中心,這里並不是適合他的舞台,完全不夠資格上去參與演出。上面的主角,是王安石、是司馬光、是文彥博、是呂公著,也有身居千里之外,也能動搖京城舞台的,有富弼,有韓琦。即便是配角,也是呂惠卿、曾布、章惇、張戩、程顥之輩。如果一個最底層的官員自不量力的跳上去,被踢下來,跌個粉身碎骨,是最有可能的結局。

但是……韓岡就是不願意在旁邊看著熱鬧。他以一介布衣撬動秦州官場變局,如今已經能在王安石面前說上話,如何不能讓朝堂為之動搖。那座光鮮亮麗的舞台,他暫時還不能站上去,但在幕後推波助瀾,也不失一樁快事。所以他方才出謀劃策,所以他現在興風作浪。而且既然已經決定站在變法派這一邊,韓岡自然不會再想看到王安石猶豫不決,最後走向記憶中的變法失敗的命運!

可是王安石他們如今做得最多的就是辯解,因為王安石不願意用上與自己的反對者同樣的手段——他深知如此去做的後患。

一旦他們這么做了,牛李黨爭可是最好的前車之鑒。一旦變法派不再局限於就事論事,開始攻擊反變法派的人品、策略、用心,那樣……就是黨爭的開始。不再是因政策才劃分出來的派別的爭斗,而是黨同伐異,不論對錯,只論黨籍。王安石暫時還不敢這么做。

但在韓岡看來,韓、文、司馬等人可沒這樣的覺悟。他們不斷攻擊變法派的人品,攻擊變法派的政策,攻擊變法派的用心,好吧……只要跟新法掛上鉤,沒有一件事他們不攻擊的。

黨同伐異,不論是非,這不是黨爭是什么?

既然反變法派已經跟瘋狗一樣瘋狂亂咬,寧可自己一身膻,也要把新法拉下馬,那就該反咬回去。誰的身上都不干凈,韓琦、文彥博都不是清白純潔得跟剛出身的嬰兒那樣屁股干干凈凈的人物,韓琦在相州沒少奪人田產,文彥博在仁宗朝勾結內宮的事也還沒洗干凈呢,在老家也是一樣一身是冤債。

黨爭並非好事——這是對天子來說的。因為一旦黨爭開始,就必須分出個勝負,就像唐時的牛李黨爭,又或是慶歷年間的呂范之爭,非得將對手一網打盡不可。即便是天子,也無法置身事外,更不能像過去的一年里那樣和著稀泥,玩什么祖傳的『異論相攪』,必須旗幟鮮明的選擇一邊。最後的結果,就是得到天子支持的一黨,把所有的敵對黨人,趕出京城,趕出朝堂——自然,在現階段,只會是新黨。

這些道理,王安石他們豈會不明白,在座的幾位都是對歷史比韓岡精通百倍的俊傑才士,何事不能看得通通透透。只是他們在朝中站得太久,牽連太多,投鼠忌器,不敢下手而已。

王安石他們即便是家中竄進一只老鼠,也會因為顧忌著周圍全是易碎的瓷器,而任其啃著米缸里的存糧,但韓岡卻不介意拿起官窯的雨過天青去砸蟑螂。

因為他是初來乍到,因為他關系全在秦州,因為他根本不在乎京城掀起多大的風浪——除了在座的五個人外,沒人會相信是一個從九品拉開了黨爭大戲的戲幕,即便是日後傳揚開來,韓岡只需一聲冷笑,就能為自己洗個白白凈凈。

『我只怕事情鬧不大!』韓岡沒說出口,但王安石他們都聽明白了。

王安石輕輕搖頭,曾布低頭沉思,章惇面露微笑,王旁目瞪口呆,而呂惠卿則在心中暗罵著王韶不會帶眼看人,

『他哪里是張乖崖?……

……分明是賈文和!』

注1:翻看熙寧二年到熙寧五年這一段時期的史料,就能發現新黨實在太好人了。史書上滿篇都是舊黨的攻擊和彈劾,把附和變法的大臣說成是豬狗不如,主持變法的說成是奸佞小人,連王安石這樣道德和人品都挑不出錯來的人物,也有十條大罪和辯奸論等著他。而新黨一派卻少有如此激烈的彈劾,連攻擊對手人品的情況都很少見,直到熙寧五年後,變法有了成果,才徹底的把舊黨勢力從東京城清除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