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立雪程門外(中)(1 / 2)

宰執天下 cuslaa 1623 字 2020-08-30

程頤與邵雍關系不佳,也不是沒有緣由。程頤之父程珦,表字是伯溫。而邵雍給他的兒子,起的名字也是伯溫。要說避諱的話,不是一家人,也無需講究這些。但抬頭不見低頭見,同時洛陽城中的聞人賢達,互相之間總得給個面子。兒子什么名字不能起,偏偏要用上程家老父的表字。

程顥性格灑脫,對此並不在意,大不了不去叫邵家長子的名諱就行了。而程頤是極重禮法,對於父親的字號成了邵雍兒子的名字,一直隱怒在心。

程顥程頤兄弟倆性格差別顯而易見。曾有一次兩人去赴宴,在宴席,主人找來了一批妓女。程顥安坐如素,賓主盡歡;而程頤卻是拂衣而去。到了第二天,程頤仍是怒積於心,而程顥則笑道,「昨日本有,心上卻無;今日本無,心上卻有。」

所以邵雍也只跟程顥走得多,程頤是附帶而已。前日邵雍寫詩,說起洛陽賢達,就是富弼、司馬光、呂公著,然後便是程顥,沒有程頤的份。

這一番內情,也算不上秘密,連張戩都聽說。韓岡到盩庢縣拜訪他的時候,還被他叮囑了一番,莫在程頤面前提邵雍。邵雍雖然是大儒,但世間流傳的卻是他算卦批命的本事。張戩也是擔心韓岡興頭起來,跑去請邵雍算上一卦,算算他能不能考上進士——進士考前燒香拜佛的事很常見,張戩也不是白擔心——讓程頤聽到了,可就不會有什么好臉色。

送走了邵家仆人,程頤回頭跟韓岡告罪,言辭間不掩對韓岡的欣賞。韓岡的態度擺得很正,任何一個教授弟子的老師,沒有一個不想見到能如此尊師重道的弟子。

問了幾句張載、張戩的近況,程頤便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玉昆,最後一句你說得的確是好。」

前面翻閱張載來信時,程頤一眼就看到那四句必然光耀古今,為後世儒者明道的名言。雖然讀信時氣定神閑,但心中也是激盪不已。張載和他的弟子們喊出的這個口號,振聾發聵。張載一直提倡的『大其心』,使得關學一脈的氣魄,讓其他學派難以企及。

「也是幾位先生教授之功。」韓岡頓了一頓,「同時是韓岡在河湟數載所歷種種之後,才有的一番心願。」

「玉昆你的行事為人,子厚表叔在信中多有誇贊。在河湟戰事激烈的時候,仍不忘揣摩大道,更是難能可貴。」

程頤客套了兩句,便帶出了自己要說的話。

韓岡沖著程頤拱手致禮:「格物致知一說,在子厚先生那里也有聞及。不過韓岡更多的,還是兩年前在京城伯淳先生那里受教的結果。韓岡自得了伯淳先生的開悟,回去後便事事留心,風吹草動,馬拉車行,皆拿去格。日久功深,也終於小有心得。」

韓岡並沒有標榜張載,而是將提點之功歸於程顥。但程頤明白,他和程顥所說的格物致知,卻與韓岡所說的根本不是一回事。都是想自萬物中找出永恆不滅的道,但各自走上的路,是截然不同!

在二程之前,無論是漢時鄭玄、唐時孔穎達,都是把『格』解釋成『來』,將格物致知四個字倒過來解釋,知善事,來善物,知惡事,來惡物。到了今朝,漢唐的解法被宋儒拋棄,各家便有各家的解釋了,但還是小家子氣為多,比如司馬光,將格說成是抵御——抵御外物之誘,然後方能知至道。

二程所言格物,卻是窮究萬物至理,格出來的是形而上的大道。這一點,可以算是他們所首創,也讓他們傲視其余眾家儒者。

而韓岡的格物得啟於程顥,可格出來的道,卻沒有脫離有形之物,反而更近於形而下的器。所謂的力學三律,都是直接作用於外物上,從里到外都是張載氣為本源的認知。大其心是大了,但未免太過於淺薄。

程頤毫無避忌的將自己的看法說了出來,並說道:「正如湖海之別,想那洞庭、鄱陽,雖然廣闊如海,又近於世人,可究竟不如海之淵深。」

身為一代儒門宗師,必然已經擁有了自己的道路。在大道已經走得很遠,又怎會為他人之言所影響?韓岡也沒能指望可以說服程頤,而他也不想跟程頤這位主人吵起來。

「萬事萬物皆有道,皆是韓岡所欲知,吃飯讀書時,亦處處可見。」韓岡微微欠身,不與程頤咄咄逼人的眼神對視,「力學三律,韓岡偶得之,不敢稱知為大道,但推及他物,亦能得以驗證。能知一物之源理,便可推而廣之,此便是道。致知明道,便可以誠心用於天下。」

程頤氣貌凜然,而韓岡則謙和有禮,但氣氛卻是緊綳著,大道之爭不同於他事,不可和而同之,互相之間都難以說服。

程頤也知道,韓岡既然能從簡簡單單的四個字中,就自己開創出,雖是韓岡自己都說是要『以旁藝近大道』,自承是旁門左道,但『近大道』三個字,也可見其心,根本不會輕易改變觀點,當然更不可能這么容易就被折服。

兩邊有些僵持不下。這時候,一名穿著仆佣衣服的老者,在書房門外敲了敲門,然後走了進來。

這是是程珦自少帶在身邊的書童,現在又成了程家的管家。他向著程頤和韓岡各行一禮後,便問道:「老仆受命來問二郎,今天家中可是來了稀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