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豈料虎嘯返山陵(四)(1 / 2)

宰執天下 cuslaa 1655 字 2020-08-30

初夏的天氣說變就變,出城時還是好端端的,可沒過多久,就已是陰雲四合。一聲霹靂接著一聲霹靂,待到王安石避到道邊涼亭中的時候,一場暴雨就傾盆而下。

王安石身上的衣裳有些臟,這幾天他出城游山玩水,擦了碰了,也忘了換一身干凈的。騎著的那頭老馬被伴當拴在了亭外,另外一個伴當抖著王安石剛剛脫下來的一件雨衣。

將斗笠倚在牆角邊,王安石憑欄望著外面的雨水。青袍芒鞋,木簪別著花白的頭發,完全看不出是現任的江寧知府,前任的中書門下平章事。

「扶欄觀雨,相公可有詩作否?」

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道,就在王安石身邊卸下了蓑衣。捻著花白的胡子,笑著問王安石。他是寓居在鍾山定林寺的道士,喚作李叔時。王安石常常往鍾山去,一來二往的就熟悉起來了。

「今天倒是沒有詩興。」王安石,「不過昨夜倒是和了一首詠雪詩——『若木昏昏末有鴉,凍雷深閉阿香車。摶雲忽散簁為屑,翦水如分綴作花。擁帚尚憐南北巷,持杯能喜兩三家。戲挼弄掬輸兒女,羔袖龍鍾手獨叉。』」

「以叉字為韻……」李叔時皺眉一想,立刻恍然,「相公可是在和蘇子瞻的《雪後書北台壁》?」

「正是!昨夜翻了《眉山集》,一時有了興致。」

蘇軾的《眉山集》,熙寧七年才成的書。可如今已遍傳於世。這本詩詞集,尤其以其中的兩首以『尖、叉』兩個險韻的七律為人推重。

李叔時一時感慨:「一詩既出,天下傳誦。蘇子瞻如今已不下當年的柳屯田。」

「這比喻可不好,蘇子瞻要強過柳耆卿不少。」王安石望著亭外如瀑暴雨,蔽日陰雲,「蘇子瞻出外數載,詩風為之大變。新讀《眉山集》,仿佛脫胎換骨一般。」

蘇軾舊年一時迷糊,批錯一封判詞,不得離京不出外。這一樁公案,世間早已傳得沸沸揚揚。李叔時雖說只是一個道士,但能與王安石往來,見識自然不差。蘇軾因何出外,他當然是知道的。但在另一位當事人的岳父面前,那一句『此皆是令婿的功勞』卻不好說出來。

王安石偏頭看看李叔時,倒看出來幾分內情,笑道:「蘇子瞻為人疏闊,所學也不合我意,但詩文卻是極好的,這一點,可比我那女婿要強。」

李叔時不便做答,轉而笑道:「夏日和雪詩,相公也是雅興。」

「雅興嗎?」王安石一聲長嘆,「『放歸就食情雖適,絡首猶存亦可哀』,哪里來的雅興!」

正常的宰相外放,基本上都不會處理實務。能三五日一坐堂,就可以稱為勤快辛勞了。如文彥博在大名府那般萬事不理,被來巡視的轉運判官告發上去,反倒是盡忠職守的轉運判官吃了掛落。

王安石也不給下面的人添麻煩,也是隔三差五才出來坐堂,不過當他出來視事,積累下來的公務,也不用太多時間就能處理完畢。王安石的才干,在大宋歷任宰相之中,也是排在最前面的,以宰相之才用於一郡之地,自是輕而易舉。

平日里則是讀書讀史,或是考訂已經用心撰寫了二十年的《字說》一書,閑暇時還攜朋喚友,一同去城外游覽金陵山水。王安石如今交友往來,只是隨性而為,身份地位根本不放在心上,李叔時這個住在佛寺中的道士就是其中一人。

一場暴雨下了小半個時辰就結束了,王安石趁著天色放晴,就在鍾山腳下的前湖邊走了一圈。到了入夜之後,他方才騎著老馬,辭別了李叔時,慢悠悠的回到了江寧城中,回到府衙後院的家中。

低頭看見王安石袍子的下擺沾滿了泥,靴子也都濕透了,正在做著女紅的吳氏,就半是心疼半是責怪的念叨著:「怎么就不知道雇一架肩輿?誰跟你出去的,下次不要帶著他們了!」

王安石搖了搖頭:「豈能以人為畜……」他從來都不乘肩輿,就是上山過河,騎不了馬的時候,也是只憑自己的雙腳,「前湖那邊也沒得地方雇。」

「又是跟李道士……」吳氏陰沉下臉來,「仔細看看你的靴子,別污了家里的地。」

王安石知道如今妻子聽不得姓李的道士,讓兩名婢女將黏在腳上的靴子用力的扒下來,一邊笑道:「李叔時又不是李士寧。」

「李士寧那個道士說起話來嘴跟塗了蜜一般,聽了他說話就知道不是好人,你還偏偏讓他住在家里。」吳氏停了手上針線,回憶了一下,又立刻狠狠的補充了一句,「還給他寫詩!」

「『行歌過我非無謂,唯恨貧家酒盞空』。為夫何曾信過李士寧的神神怪怪的瘋話,只是見他難得會寫詩,贈了一首詩而已。何況結交宗室也不是他的錯,王珪還跟宗室有親。」王安石這時黯然一嘆:「不是他連累我,是我連累了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