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時移機轉關百慮(九)(2 / 2)

宰執天下 cuslaa 1615 字 2020-08-30

韓岡話說了半截,王旖卻明白,宰輔們去相國寺的人數越多,地位越高,那么就代表太皇太後的病情就越重。如果是宰相王珪領著兩府的全班人馬去相國寺,那基本上就可以等著天子大赦天下了。

放下了太皇太後的病情,王旖看著桌上厚厚一摞書冊,又看看韓岡手上的書卷,從字體上看,當是手抄本:「官人今天讀的什么書?」

「正在看史論呢。」韓岡將手上的手抄本揚了一揚,「蘇家父子的。如今空閑的時候多,正好多看點書。」

韓岡前生只知道唐宋八大家,只以為蘇家父子三人詩詞歌賦寫得好,但後來才知道,文名可不僅僅是詩詞歌賦。蘇家父子當年在京中出名,靠的是史論和治策。

蘇洵寫了《幾策》、《權書》、《衡論》,蘇軾則是寫了《進策》《進論》五十篇獻與當時的仁宗皇帝,蘇轍當時還差一點,但他也有十幾篇論史的文章。

三蘇父子文章一出,在京中又得歐陽修、梅聖諭等文壇宗主引薦,一時名聲大噪。

韓岡今天將三蘇的文章稍稍瀏覽了一遍之後,才知道為什么王安石要說他們是戰國縱橫家一流,的確全都是縱橫捭闔的議論文。

「官人覺得三蘇之作如何?」王旖很感興趣的問道。

韓岡皺眉想了想:「三蘇的作品主要是論,對史事的評論,以古諷今。不像司馬君實那般,近似於單純的史官了,而是秉承春秋之法,以史論明儒門大義,世間有稱之為蜀學者,不為過當。如今的各家學派多論心性義理,以解經釋義為上,蜀學偏近於史,算是個異類。」

王旖訝然:「筆削春秋……官人評價這么高?」

「該怎么說,似是而非,得其形而已。老蘇倒也罷了,但蘇子瞻的《進策》二十五篇、《進論》二十五篇,只是花團錦簇而已,更像是湊個整數,硬給湊上五十篇。」

韓岡翻了翻手上的書,指著其中一篇給王旖看:「蘇子瞻的一篇《論諸葛亮》,說『曹操既死,子丕代立。當此之時,可以計破也,何者?操之臨終,召丕而屬之植,示嘗不以譚、尚為戒也。而丕與植,終於相殘如此,此其兄弟且為寇仇,而況能以得天下英雄之心哉!此可間之勢,不過捐數十萬金,使其大臣骨肉,內自相殘。然後舉兵而伐之,此高祖所以滅項籍也。』」

王旖搖著頭,她過去除了三兩篇有名的之外,蘇家父子的史論並沒有多讀,沒想到里面這么不靠譜,「讀過《三國志》就不該這么想。」

韓岡點頭道:「所以說這是縱橫家之流的想法,以為花點錢、動動嘴皮子,就能讓敵人不戰自潰。『兄弟且為寇仇,而況能以得天下英雄之心哉』,從曹丕和曹植的關系上推到天下英雄上,這個引申,毫無道理可言,當真是一廂情願!怎么不拿去比李世民?」

「爹爹過去也說是蘇家父子是縱橫術,一開始就不怎么喜歡老蘇的史論。」王旖回憶道:「當大蘇參加禮部試時所寫的《刑賞忠厚之至論》,爹爹知道『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是杜撰後,就更是不喜歡了。」

皋陶是堯時的法官,他三次判人死罪,而堯則三次寬宥罪人。這一個典故是蘇軾拿來證明尚書中『罪疑惟輕,功疑惟重』這句話的前半句——這八個字,也是《刑賞忠厚之至論》這道題目的來源——但此一典故,主考官歐陽修不知道,副考官梅聖諭也沒聽說過,考官們沒一個聽說。

歐陽修和梅聖諭以為自己讀書不廣,不知道這一典故的來源,雖然其他考官認為無所依據要將之黜落,可歐陽修見文章寫得又好,也就信了他。但當知道是蘇軾所寫之後,歐陽修一追問,竟然是杜撰!

「不談文章好壞。從議論的原則上說,如果論據是偽造的,論證就毫無依據,論點也便不可能成立。整篇文章寫得再好,都是不合格。」韓岡笑了一下,「時人將此事當做一段軼事,但要是這樣的作風用在政事上又該如何?」

「是啊,就是這個道理。」王旖又道,「還有之後小蘇在制舉上,議論仁宗皇帝貪好女色,宮中貴姬數千,日夜游宴,不視朝政。這分明是拿道聽途說之語博取直名,爹爹是主張黜落的。韓曾兩位相公也跟爹爹同樣想法,認為是污蔑天子,不過仁宗皇帝覺得本是求直言,不當以言辭罪人,還是將他取中了。」

「但岳父不是拒絕為小蘇起草制書嘛?」韓岡笑道。

拗相公的脾氣,在幾十年前就倔強得讓人頭疼。他在擔任制科考官的時候,認為蘇轍應該黜落,沒資格通過比進士科還要高一個等級的制舉考試。縱然仁宗皇帝錄取了蘇轍,但當要給蘇轍起草任命的時候,擔任知制誥的王安石就死活不肯草詔。誰來勸都沒用,最後硬是把蘇轍攔了近一年。

聽出了韓岡言語中的戲謔之意,王旖就又瞪了他一眼,「爹爹脾氣就是這樣,何況又沒有做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