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晚來誰復鳴鞭梢(下)(2 / 2)

宰執天下 cuslaa 1648 字 2020-08-30

蘇洵的弊在賂秦,迎合的是仁宗年間元昊起兵立國的時勢,是借古諷今,反對給西夏歲賜以求息兵。並不是為了論六國而論六國。說起道理,真的放在戰國末年的環境中來評價,其實是很偏駁的。

蘇軾的六國論則是偏了題,變成了過秦論。不說六國因何亡,不說秦因何得天下。只說秦速亡,乃是因為不養士之故。只要能將『智、勇、辯、力』這四等人豢養起來,剩下的愚民無人領導,縱受壓榨也不用擔心。抱著這樣的觀點,所以一說到免役法的不好,就是官宦人家若是少了衙前役的百姓在門前奔走,將會『凋敝太甚,廚傳蕭然,似危邦之陋風,恐非太平之盛觀。』

至於蘇轍的六國論,最近才在士林中傳播開。說六國覆亡是坐視趙楚齊燕坐視秦人攻打據有中原腹地的韓魏,等韓魏一滅,四國亦不能獨存。從天下地理戰略上不為錯,但指望山東六國能長年累月的守望相助,還不如指望老母豬能爬樹,一點現實意義都沒有。

三蘇的《六國論》以說動世人為目的,並不在乎說辭的是非對錯,牽強與否。在儒門,這是不可容忍的。於儒者看來,道理應該是萬世不磨的規則,怎么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所以王安石對蘇洵、蘇軾的評語,最嚴重的就是說他所學不正,乃是縱橫術。

而且不僅僅是王安石,二程,還包括張載,都批評蘇洵的史論,是蘇張之流。以其兩頭說話,總是試圖以小證大,是縱橫家的手段。

韓岡將這些觀點簡略的說了一通,折可適點頭道,「原來如此。」

「不僅如此。」靜坐著的黃裳忽然又接口,「如果僅僅是因為史論,便說是三蘇乃縱橫家一流,那倒是污蔑了。蘇明允所著的《權書》、《衡論》、《幾策》,蘇子瞻在參加制舉前,上《進論》二十五篇,《進策》二十五篇,乃至蘇子由在制舉考試中,以道聽途說之言污蔑仁宗,這一樁樁事做出來,卻都是在運用縱橫術,以博功名。」

黃裳言辭變得激烈起來,「此外蘇家父子的錯繆並不限於史論。蘇明允有《易論》,說《易》之難明,乃是聖人故意為之。『探之茫茫,索之冥冥,童而習之,白首而不得其源』。聖人之學難窺難測,如天之高,神之幽,故而世人尊聖人而不敢違。也就是說聖人是故弄玄虛,就像售符水的巫婆神漢。這番言論,卻把聖人看得淺了。故弄玄虛,那是縱橫術中的一條法門,豈是儒門正道?!賊眼里看人都是賊,此是一例!」

折可適有些發怔,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黃裳如此激動的樣子。而黃裳一通話砸了出來,省悟過來之後,又自覺失態,道了歉,坐下來喝茶。

道統之爭,一如生死大敵。從黃裳身上,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了。韓岡暗暗搖頭,心中也有幾分凜然。

前幾日他剛剛收到蘇轍對《春秋》的幾篇注解。本想著拿出來跟黃裳一起評析。在《易》和《春秋》兩經上,黃裳有著很高的造詣。而且韓岡手上還有蘇軾對《春秋》的注釋,正好可以將蘇家兄弟二人的觀點一起研讀。但現在看黃裳的模樣,還是等過兩日再說。

不過韓岡對蘇軾經學觀點印象更深的,是他對《中庸》一書的大加批駁。而黃裳對三蘇父子的成見也來自於此。蘇軾說《中庸》其書鄙滯而不通,汗漫不可考。又說《中庸》的作者子思求聖人之道而不可得,所以『務為不可知之文』,也就說子思不懂裝懂,然後故作高深,欺騙後世。而後人被其唬住,『相欺以為高,相習以為深』。

這與張門、程門乃至新學三家的觀點完全對立。但韓岡則有兩三分贊同。他一向主張大道至簡,反對往玄虛里說話。把中庸當成行事准則就夠了,若是鑽著字眼,沉湎於經傳,跟皓首窮經的漢儒也沒兩樣了。要明體達用,關鍵是實踐在世間的『用』啊!他要實踐自然科學,當真要在儒門經典上花費太多功夫,可就走偏了。

「蘇氏父子,其謬甚明,倒也不用擔心亂我正道。」韓岡慢條斯理的說道,「可慮者,一干似是而非之言,似是而非之論。似是有理,使人難辨真偽。實則錯繆,致人遠離正道。」

折可適屏聲靜氣,雖然有些不明白,但韓岡平淡的語調中,卻有種莫名的壓迫感。

「子曰:鄉願,德之賊也。鄉願何以為賊,『非之無舉也,刺之無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眾皆悅之,自以為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故曰「德之賊」也。』『惡莠,恐其亂苗也;惡佞,恐其亂義也;惡利口,恐其亂信也;惡鄭聲,恐其亂樂也;惡紫,恐其亂朱也;惡鄉願,恐其亂德也。』」韓岡抿了口茶水,潤了潤喉嚨,「這些歸納起來,也就四個字,似是而非。人如此,道亦如此。亂大道者,也就在這似是而非上……」

黃裳坐直了身子,抿著嘴,眼神堅定。

韓岡一番話雖未有明指,但他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了。總結起來,就是正邪不兩立。對於其他學派,要硬頂著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