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土中骨石千載迷(七)(1 / 2)

宰執天下 cuslaa 1605 字 2020-08-30

韓岡端起茶杯請抿了一口,心里只覺得好笑。

就是以他本人算不上高明的儒學水准,也知道葉濤的質問完全是個笑話,是為辯而辯。韓岡看得很清楚,葉濤旁邊的陸佃,眉頭也在皺了一下。

占卜占筮怎么就能將分得這么清楚?儒門從夫子開始,哪一家不是將卜筮合在一起說的?太史公的史記里還有一篇《龜策列傳》,龜自是占卜用的龜甲,而策便是占筮時所用的蓍草。《左傳》之中,筮不吉則卜,卜不吉則筮,來回反復,這樣例子可也有不少。

《尚書》夏商周,《詩經》三百篇,其中有關商周舊事多如牛毛。且別說儒門經典,先秦諸子又有哪一家能將殷商丟一邊?研究甲骨文,必然要聯系到先秦的一干典籍。不用考據,只憑邏輯,韓岡就能這樣確認。

在這一方面,甚至東方和西方也不會有區別。比如唯物辯證法,向上是黑格爾,再追根溯源,應該還能上溯到古希臘的一干哲學家,亞里斯多德、蘇格拉底什么的。幾何學則是《幾何原理》——這是韓岡最近讓大食商人去找的書。後人總是踩在前人的肩膀上,西方的那位大賢早就說過了。而同一時代的不同學術之間也都會有著聯系,化學和物理之間,瓜葛有多深?

用孤立、靜止、片面的觀點解釋問題,看不到世界的事物和現象之間的普遍聯系和變化發展,這種思維方式似乎有個名號……叫機械唯物主義吧。

韓岡如今再一次深深的感覺到,當年讓他睡了不少好覺的課程,學的時候沒人放在心上,但回到現實生活中,卻每每能夠得到印證。

當然,這番辯辭是沒辦法對陸佃和葉濤說的。但韓岡在儒學上的水平也沒差到張口無言的地步,況且他早有所備,可不懼人質疑。

「凡事皆有傳承,武王伐紂滅殷,文王還是殷商時人。周公秉政,亦是在周初。《周易》的卦辭爻辭中,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抹得去殷商卜辭的痕跡。任何學派都有其源流,從文字到經籍,皆是如此,何獨《周易》能例外?」

「聖人生而知之,《周易》何須用商法?卦爻之中只見蓍草,何曾見龜卜?」葉濤辯道。

「生而知之,不代表不學。難道孔子不是聖人?他問禮於老聃,學琴於師襄,又是為何?」韓岡道,「博采眾家善者而學之,此乃聖人之德也。文王演《周易》,如何會將夏商二代之易摒棄於外?」

「空言無證。」葉濤一口咬死,絕不改口。旁邊的陸佃幾次欲言又止。

韓岡估計這一位是辯得糊塗了,否則絕不會忘了《周易》中的內容:「周易的卦辭爻辭之中,牽涉到殷商和周室先人故事的條目所在甚多。別的不說,泰和歸妹兩卦中的帝乙歸妹,說的是哪一家的事?」他輕哼了一聲,「誰敢確認說,殷墟遺跡之中,一片片龜甲牛骨里面,就沒有能夠印證這一條的卜辭?!殷人卜不勝不出,用兵、出行乃至婚嫁,可都是一樣要占卜的。【注1】」

「但也不能說一定就有可作明證的卜辭。」

「所以才要去將殷墟發掘出來研習揣摩。」韓岡笑著說道,「暴秦焚書坑儒,先王之文不之傳也,家岳惜之,韓岡亦惜之。如今更近於先王之文的殷墟遺物重新出世,可謂是國家和儒林的一大盛事,亦彌補了家岳和韓岡的遺憾。」

王安石在《字說》序中說『秦燒《詩》《書》,殺學士,變古而為隸,是天喪斯文』,而他考訂字說,是『惜乎先王之文缺已久』,『天之將興斯文也』。這自許之言,是王安石撰寫《字說》,以之占據道統的依據。韓岡這么說可就是拿著王安石的原話來給人添堵。

陸佃深吸一口氣,似是在強忍怒火。身為王安石的弟子,卻親耳聽著王安石的女婿隱帶諷刺的說話,得費盡心力,才能克制住燃燒在心胸中的熊熊怒意。

葉濤一般的心中盛怒,聲音低沉的問著韓岡:「若是《字說》之論在甲骨文中得證,玉昆你又當如何?」

「難道在致遠心中,韓岡是知錯不改的人?」韓岡故意反問。

當然!陸佃和葉濤心中大叫著,但哪里敢明說出來,只能低頭:「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