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見說崇山放四凶(12)(1 / 2)

宰執天下 cuslaa 2848 字 2020-08-30

王厚拖著疲憊的腳步,從皇城中走了出來。

穿過宣德門那深長幽暗的門洞,陽光灑下的時候,他不由的眯起了眼。

一天多沒睡,連吃飯喝水也只是抽空,當驟得大任的王厚全心全力完成了任務,並像太後進行了稟報之後,剩下的就只是疲憊。

困倦難當,連頭腦也變得遲鈍起來,思緒仿佛落進了泥潭,全力掙扎也改變不了越來越吃力的結局。只有空空如也的肚皮,還能清晰明亮的發出飢餓的聲音。

「二郎,要回去?」

牽著馬過來的是服侍王厚多年的親隨,等到王厚終於出門,便立刻迎了上來

「……回哪里去?」

王厚用力揉著額頭,然後反問。

「二郎,可有想去的地方?」

王厚正在考慮,不過還沒等他得到結論,就有一群人涌了上來。

『上閣!』

『皇城!』

都是在稱呼王厚,不過其中一半和另一半並不一樣。不過不管怎么稱呼,都一樣是王厚。

西上閣門使,提舉皇城司,並不怎么符合官制,但為了酬獎王厚的功勞,同時當時更多的也是為了讓王厚能更名正言順的統領皇城司的成員,讓他們戴罪立功,宰輔們沒有人對此表示反對。

不過這並不是讓王厚在做閣門使的同時管理皇城司,僅僅是讓他就任皇城司的主官。

閣門使即是實職的差遣,也是武官序列中的一個階級。

王厚原本是要就任閣門使,但本官階級依然還是在正七品的諸司使一級,可現在因為宮變一案中的功勞,卻變成了就任提舉皇城司,也就是說,隨著王厚就任皇城司,他的西上閣門使從實職差遣變成了官階。

盡管聽起來亂得讓人摸不著頭腦。但這只意味著一件事,就是王厚直接跨進了橫班,成為了大宋百萬軍中僅有二十位的高階將領中的一員,最頂層的三衙管軍就在身前不遠。而以王厚的年齡、功績、背景,他日後晉升三衙管軍也不在話下。

就因為王厚前途無量,趕上來奉承的官員便爭先恐後。只是王厚此時頭昏得不行,肚子也餓得難受,幾句話甩開了這幫人,便快馬離開,轉了幾條街巷,在一僻靜的小巷中停了下來。

王厚就在馬上脫了官袍,借了一名親衛身上的衣袍和帽子,打發了這人拿著官服先回去,他本人則帶著剩下的幾個親隨出了巷口,在路對面找了家酒店坐了下來。

點了酒菜,王厚剛拿起筷子,就聽見隔鄰的桌上有人高談闊論。細細一聽,不僅是這一桌,就連周圍的幾桌所議論的,都是昨日的大慶宮變。

從宮變當日開始,持續了一天一夜的搜捕,到了第二天才宣告結束。

並不是沒有漏網之魚,不過比蝦米大不了多少的小魚,就算是跑了也無足輕重。而且開封府又開出了海捕文書,其中的絕大部分,都很難逃出開封府的地界。

也就是到了這時候,有關宮變的細節方才在京城中傳播開來。但真相混淆在謠言中,傳得漫天飛。不過有一點不會變,第一,宰相在大慶殿上被干掉了,第二,解決他的是韓岡。

韓岡的名氣本來就無人不知,這一回再次揚名。可換來的不是頂禮膜拜,而是市井中興致高昂的高談闊論。

也許在上層是攸關生死,韓岡是死中求活。其一骨朵擊斃蔡確,雖有武力的成分,但更多的還是其眼光和決斷力的體現。可是到了下面,他如何做翻了蔡確,倒成了百姓們關心的重點。

王厚從來沒有想過在大慶殿上的驚險一幕,最後能變成喜劇或是武戲。

當他聽到旁邊有人在說,韓岡拿著一柄先帝臨終前秘密賜下的金骨朵,上打昏君,下打奸臣。一錘擊斃想要謀反的奸相,又逼退了想要篡奪侄兒皇位的奸王,還有偏心又老糊塗的太皇太後,便連酒杯都放下了,就豎著耳朵聽人說書。

「小韓相公那兩條胳膊可是有千斤之力,力能扛鼎,一把扯定了那奸相,一錘下去那就是紅的白的一起迸了出來。雖說奸相被小韓相公一錘砸碎了腦殼,但班直都不甘心,他們人多勢眾,小韓相公就一個人。殊不知小韓相公那是上界大仙轉世,身具神威。只一聲大喝,便嚇得數萬皇城內的班直都驚破了膽。嚇趴下都有一大批,大慶殿里從逆的那些禁衛,一個個都嚇得屎尿橫流,臭氣熏天。」

王厚聽得直搖頭,這編造得實在是太離譜了。但他卻依然安坐不動,聽著邊上的樂子。

「小韓相公那是何等人?在考進士之前,在關西是打遍了八百里渭水上下無敵手,又認識了一群兄弟,喝過酒,燒過黃紙,斬過雞頭,要不然故去的王樞密會千金禮聘小韓相公做軍師?一是小韓相公文武雙全,又通醫道,二是小韓相公能打的兄弟多。飛矛的李將軍,連珠神射的王團練,還有那個趙……趙……趙將軍,都是了不得的高手。」

王厚低著頭,差點沒將酒杯給咬下一塊來。忍住笑是在是太難了,就是牙齒咬著銀杯,呼呼的笑得身子直抖。

「小韓相公就在殿上將衣服脫了,那刺青如錦緞,從胸口延到背後,殿上上上下下那都是看得眼呆。說時遲那時快啊,小韓相公一把搶上前,拿住奸相就做了個跌法,將那奸相摔在了地上做馬趴。一腳踩定了奸相,這才揮起金骨朵,把那奸相打了個三千桃花開。」

王厚用手壓著胸口,都快喘不上氣來。這是喜歡相撲爭交的,相撲那是打架前先脫衣,光著膀子只裹一條兜襠布,所以女相撲在京城中那么受歡迎,韓岡在打殺蔡確前先脫衣,這不是相撲是什么?

「難道不知韓相公的外公那是西北有數的名將?曾與狄公並肩殺賊。家傳的飛矛之術,那可是飛將軍李廣傳下來的……別插話,俺難道會不知飛將那是箭術如神,連珠箭如紙上貼花,一貼接一貼,旁人想插上一貼都插不上。」

「只是飛將軍的有個兒子名喚李敢,不幸在陣上傷了一條胳膊,不能再使箭。所以便苦研飛矛,這日夜苦練,本又有遠射的天分,終於給他練成了,從此跟著冠軍侯南征北戰,立下了赫赫功名,還封了侯……什么,李敢是冠軍侯殺的?別胡扯,那姓司馬的就會胡說。前回從洛陽來了一個司馬缸,挖了地洞在里面寫書,又在殿上一通亂說話,被小韓相公一眼就看出了他其實是發了瘋!」

「說到哪兒了?……啊對了,李侯練成了飛矛之術後,就一代傳一代,就這么流傳了下來。一直傳到了小韓相公的表兄李將軍手上。這李將軍有個名號,喚作小飛將,可不就是這么來的。」

「想那小飛將那是何等英雄人物?一桿飛矛,殺得西賊和南蠻子哭爹喊娘,就是跟遼狗廝殺起來,也沒落多少下風。」

「只可惜這等秘技是傳子不傳女,所以小韓相公都沒能學到,否則一飛錘砸碎那奸相的狗頭豈不省事?還要沖過去打。」

「而且你們可知道那飛將軍的箭術傳給了何人?……沒錯,就是新近平了西域的王團練!王團練那靶上插花可比綉花快上千百倍,眨眨眼的功夫就用箭在靶子上釘出了一朵花來了。所以他們才會在一起出來輔佐小韓相公,這就是緣定千秋,傳遺百代。」

這又是講古的,水平遠超周圍。王厚聽得興起,肚子也不餓了,卻是笑疼了。捂著肚子,趴在桌上,他倒是想看看韓岡聽到這些傳言後,會什么什么樣的表情。

……………………

「一聲喝退數萬班直?」

聽到家中妻妾的轉述,韓岡好懸沒大笑出聲。

現在那些謠言散布者,都是在過過嘴皮子上的癮,扯淡的時候也沒必要保證真實性。但離譜得也未免太過分了一點。

要真是有數萬班直,不要他們造反,三司的呂嘉問就要先造反了。

天下有官品的文武官加一起才多少?四萬多點,五萬少點。

宮中班直禁衛的俸祿,可不比入流的文武官差到哪里。若是這樣高薪資高福利高待遇的班直有個三五萬,朝臣就要去喝西北風。

還有那李信、王舜臣緣出一系,更是讓韓岡笑得沒了形象。終於是知道天波楊府的媳婦是怎么一個個披掛上陣的了。

不過外面一說起殿上事,都少不了那支塗金鐵骨朵參與。不論哪個段子,都會繪聲繪色說一通金骨朵怎么敲碎了奸相腦殼。

要是能拿回來就好了。韓岡想著。

如果韓岡能拿回骨朵,再在上簽個名,再寫上『元佑元年二月丁丑,格斃蔡逆於大慶殿上』,包管日後價值連城,若能讓太後也順手簽個字,變成了御賜之物,那就更有歷史意義了。

到了韓岡這樣的地位,這樣的身家,尋常的古物珍玩都不會放在眼里。而韓岡本人,盡管連珍惜的古董珍器也不放在心上,但想到能給後人留一個傳奇般的國寶,也免不了會暗快於心。

只可惜鐵骨朵是宮中御龍骨朵子直的武器,不是可以拿出宮的紀念品,韓岡也沒好意思收在自己的身上帶出宮去。不過真要說起來,就是光明正大拿在手中,韓岡照樣能夠大搖大擺的出城,沒人敢攔著他。

終究還是臉皮薄,沒能把事情做出來,讓『上打昏君,下打奸臣』的鐵骨朵遺失在宮中。韓岡對此是深表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