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孝傑終於出去了,耶律乙辛小小的松了一口氣。
讓人倒了一杯溫熱的鹿奶,咕嘟咕嘟的灌了兩口。喝得急了,不小心嗆了兩下,內侍趕忙拿著手巾上來。
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後,耶律乙辛感覺肺和喉嚨火辣辣的,幾乎都要燒起來了。拿開手巾,低頭看著紫色巾帕上的奶白色的痕跡,大遼天子從心底里,泛起一股歲月不饒人的疲憊。
當真是老了。
他已經老了,不用照鏡子,低頭看手就夠了。
手背的皮膚,青筋畢露,滄桑得仿佛就像一層陳舊的薄紙,靠手腕的位置更是悄然生出了代表年老的黑斑。
「大概人老了就開始念舊吧。」耶律乙辛喃喃說著。
不然會這樣一再容忍張孝傑與自己唱反調?好像他說的那些話,自己不明白一樣。
「陛下?」
正趴在地上,努力擦著地氈的內侍沒聽清,抬起頭,疑惑的問著。
耶律乙辛輕輕闔上眼簾。
在篡位近十年後,從宣帝開始就跟著他的一干老臣子如今剩下也不多了。
有的告老,有的病故,有的戰死,還有的因為首鼠兩端被他處死,也就張孝傑還跟在他的身邊。
從私心上講,張孝傑不算賢德良臣,過去更是被視為奸佞。
但他有見識,有能力,這幾年又刻意打造了一身直言敢諫的孤臣形象,誰都不親近,也不追求自己的勢力,耶律乙辛不用他用誰?
只是他對女直的提防,實在是讓耶律乙辛無可奈何。
難道有什么事情是自己不知道的?!
耶律乙辛緩緩坐直身子,「去招燕王來。」
耶律乙辛次子封燕王,平日長居日本,領著八千本國兵馬駐守在倭國都城平安京——如今已經改名做海安府——一般只有在年節時才會回本土。
完顏阿骨打跟著他的這個兒子,高麗、倭國,都是他們給打下來的。正好還有些事情,耶律乙辛也想問問清楚。
皇子們的帳幕離御帳都不遠,耶律乙辛沒有等待太久。
「父皇。」
隨著聲音,一人掀簾而入。修長筆挺的身材,年輕英俊得讓人嫉妒。
相比起來,耶律乙辛的太子就略嫌文弱了。
「別拜了,又沒外人,坐吧。」
讓兒子在旁坐下,耶律乙辛半眯著眼睛,不緊不慢的問道,「你上次說的賣人給南朝的事,再給為父說說。」
近幾年,遼國從各種渠道購買來的南朝絲織品,已經有兩成是機織。這讓耶律乙辛對南朝開辦的絲廠十分有興趣。
如果從『兩成』這個數字來推算,這幾年,南朝絲織品的產量至少漲了有半成。
而以南朝的絲絹產量來說,百分之五也已經是個驚人的數目了。
盡管昔年宋人給付大遼的歲幣中,那三十萬匹絹帛不過是兩浙治下區區一州貢賦之數。可僅僅是百來家新建的絲織廠,每一座工廠的產量就能達到一州的十分之一。這樣的技術進步,當真是很可怕了。由不得耶律乙辛不重視。
尤其是在他在日本的二兒子寫信來說,宋人要買倭人回去做工,這就更讓耶律乙辛想要一探究竟。
「其實就是有幾個南朝的海商,過海到海安府的時候,順口提起的。說是南朝好些家絲廠招不到工,都嫌活計太苦,給再高工錢都不干。」
「在絲廠里面做工能有多苦?」
耶律乙辛知道工匠的辛苦。但南朝的絲絹根本就是另一種模樣的錢。鑄錢的工坊再苦再累,管事的也不會涸澤而漁,去催逼匠人。流淌在廠子里面的是不竭的金錢,而讓金錢流淌的正是這些工人,誰會做殺雞取卵的蠢事?
「孩兒也這么問的。那些海商說,做工時什么都是一板一眼按規矩,一點都不帶通融,想喘口氣都得被呵斥。那些做工的,一個個都是懶骨頭,受不得這樣的約束。後來聽說倭人聽話,就想到了來倭國買人。不過私下里,孩兒還聽說,那幾家絲廠都是年底才關賬發錢。」
耶律乙辛聽的都是一愣。
即使是住在家里的長工,不說按月結,也得按季來結清工錢。絲絹這種跟蠶繭季節走的活計,更是應該在冬季前就結賬的。這到了年底,哪家的絲絹是到年底才上機織的?
這也太黑了吧?耶律乙辛都覺得匪夷所思,如果是要養家糊口,做這份工,等拿到工錢回去,就只能看見餓死的妻兒父母了。
耶律乙辛將話摁在心底,又問道:「那些海商是怎么說的?還真就是上次你在信上說的,不要男丁。」
「的確是不要男丁。除此之外,也不要四十歲以上,以及得病和有殘疾的。而男童、女童,婦人都可以,只要手腳齊全就行。一月一貫工錢,且包吃包住,先給五匹絹做安家費,年底結賬回家。」
耶律乙辛聽得就露出一抹怪異的微笑,「他們買這些倭人,當真只是想要辦絲廠?」
「應當不會有假,否則就該要男丁了。」
「我還以為他們是想要做善堂呢。」耶律乙辛冷笑著,「這么好的差事,怎么會招不到人來做?婦孺都能做的差事,這要有多簡單多輕松啊?!」
「孩兒是聽說抽絲剝繭是要將手伸到開水里,將線頭從蠶繭上抽出來。那工廠里面,到處都是滾水——用鍋爐燒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