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上)(1 / 2)

宰執天下 cuslaa 1875 字 2020-08-30

夜已深,楊戩端端正正的坐在圓凳上,背後靠著板壁,腦袋一起一伏,正迷迷糊糊的睡著。[]

白天宰相與天子的短暫交鋒之後,宰相們揚長而去,天子趕走了所有的貼身宮人,在寢宮中整整坐了一個下午,到了晚間,又木呆呆的在宮人們的服侍下,梳洗上床。就是對太後的例行問安,也報了病,沒有往那邊去。

整整一天,楊戩都瞪大眼睛盯了皇帝,生怕他一時想不開,又做出什么事來。

只是聽了太妃的唆使,就敢服毒了,萬一這一次被相公們氣懵了心,想趕在被廢之前做出事來,別人或許無事,可他這個被太後欽點來『服侍』官家的御葯院勾當,必然要負上最大的責任。

白天時楊戩還撐得住,可到了晚上,燈火昏黃閃爍,漸漸的,倦意便潮水一般涌了上來。雖是坐著,可還是不由自主的便陷入了夢鄉。

猛然間,楊戩一驚而醒。

張開惺忪的睡眼,緊張得觀察著前方。

寢殿中紅燭依舊,黯淡的燭光下,依稀能看得見御榻上皇帝的背影。

天子正頭朝里面睡著,跟之前沒有任何變化。

自從先帝因炭毒而崩,剛剛興起的拔步床便被清出宮中。糾枉過正之下,宮內的床榻連帳簾都給裁了。宮人們站在外間就能看得見睡在床榻上的主人。

看見天子還在安睡,楊戩稍稍松了一口氣。

方才他在夢中,夢見皇帝拿了條白綾,吊死在房梁上。

夢中的皇帝,紫黑色的舌頭長長的伸了出來,眼角、鼻孔延伸出幾條血痕。就像當年一同入宮的同伴,入宮才一個月,就自縊在房中。同寢的七八人,早上起來都嚇得半死。

楊戩從噩夢中恢復過來,就感覺背後黏糊糊、冷冰冰,盡是些冷汗。

坐得渾身不爽利,他便站起身,輕手輕腳的往御榻走過去。

再看看皇帝,就出去換一身干爽的褻衣。

只是剛剛向前走了幾步,他就停了下來,難以置信的瞪大眼望著前方。

御榻上的被褥,可以看見天子後背的輪廓。那輪廓正一陣陣的顫著,隱約能聽見幾聲嗚咽。

皇帝根本就沒有睡著!

楊戩猛地干咽了口唾沫,忽而覺得心虛起來——皇帝是在哭!

是的,是應該哭的。

堂堂皇帝,竟然被臣子騎到了頭上,哭也是正常的。而且才十幾歲的小孩子,遇上犯顏欺上的事,怎么可能忍得住不哭?

只是皇帝的性子也硬,剛剛被宰相們教訓的時候,連滴淚水都沒掉,白天也只是發呆,直到夜深人靜時,方才用被子掩著哭泣。

楊戩心下惻然,正想悄悄的離開,就發現被褥的顫抖突然停住了。

『是發現了?』楊戩心道。

他甚至都為皇帝感到尷尬,自家一個沒臉的閹人,哭的時候都不想被人看見,何論高高在上的皇帝。

給皇帝留點臉面吧。

楊戩想著,悄悄的向後挪著腳步,不打算再靠近了。

天下至尊落到了這一步,縱然楊戩極羨慕王中正的權勢,但也不免對趙煦的境遇抱上幾分同情。

要是熙宗皇帝沒有早亡,現在的這位至尊,怕還是在一干維持著忠心的宰輔教導下,認真學習治國之術,怎么也不至於被欺負成這樣。

孤兒寡母本就容易受欺負,何況還母子離心,如何不受人欺?

楊戩暗暗的嘆了一聲,悄無聲息的退到了門邊。

『就讓皇帝繼續哭一陣吧。』楊戩想。

也只有在這夜里,這位皇帝才能沒有白天的顧忌;

也只有在夜里,這位皇帝才能不用在意的哭泣;

都已經被臣子們架空,吃喝拉撒都被監視,可楊戩這時候突然覺得,向上報告時也沒有必要事無巨細,即使一點點也可以,就給皇帝留下一點點余地。

這是在他的權限范圍之內,能做到的僅有一點。

……………………

不能笑,

不能笑。

不能笑!

趙煦不斷的警告自己,但隨著夜色漸深,自制力就變得薄弱起來,最終他還是沒按捺住潮涌而起的笑意,使得他被褥下的身體,一陣陣的抽動著。

是該笑的。

宰相們露了怯,自己的皇位保住了,為什么不笑?

宰相們打算做什么,趙煦現在依然不清楚。

但他們能做到哪個地步,趙煦覺得自己已經看得很清楚了。

伊尹之事,臣能為之。

這等於就是劃下了一條底限。

韓岡的確是悖逆無道,但終究還是不敢說一句『伊霍之事,臣能為之』,不敢廢掉自己。

方才雙方都把話都說到那個地步,趙煦是一邊冒著冷汗,一邊挑釁宰相。

如果可以廢掉自己,想必章惇、韓岡都不會吝嗇多說一句話。

可他們都沒有說,就算惱火到了極點,都沒有說——

——因為他們不敢說。

趙煦心中快活得直發癢。

他緊緊咬著被角,用牙齒開心的磨著棉制的被面,只有這樣,才能壓得住時不時自喉嚨里沖出的幾聲喑啞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