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廟堂(中)(2 / 2)

宰執天下 cuslaa 4171 字 2020-08-30

韓岡能點頭同意王安石入文廟正殿,不用多想,他肯定是別有私心,保不住就是給自己預留個位子。日後也能找借口,王安石進去了,難道韓岡還進不去?!

「當世聖人做得久了,這是當真想要成聖了?」

趙煦自言自語的嘲諷,換來了皇後冷淡的一瞥。

但趙煦不在意。因為他看到了自己的好處。

弒君之人,怎么可能進文廟?別說文廟、太廟了,葯王廟都不可能。

韓岡為了自己能入文廟,日後怕是不敢來害自己了。甚至章惇等賊子要謀害,他還得阻止。

再回想之前韓岡那賊子的大不敬,如今來看,不過是不咬人的狗在亂吠罷了。

趙煦嘴角不自覺的翹了起來。想到得意處,拿了一塊胡麻燒餅,開心的一口咬下去。

這頓飯,很久沒有吃得這么放松了。

……………………

王安石停靈已屆七日。

宰相訓斥皇帝的事,還未成為焦點,便被人拋到了腦後,沒什么人還在糾纏不休。

王安石奉入文廟正殿,才成了如今世人最為關注的焦點。

雖然這件事還沒有正式公諸於世,但按照各家報紙上刊載的說法,奉迎王安石的神主入文廟正殿,就等議政會議通過了。

公開場合,許多人在爭論王安石該不該被供入文廟正殿,私下里,更多的人在議論韓岡這是不是為日後的自己做鋪墊。

如今配享正殿的孔門十二哲,十位是孔子的親傳弟子,剩下兩位是子思、孟子,一個是孔子之孫,另一個是世所公認的再興儒門的先哲。都是千年前的古人,而且還是最近被供入正殿。

王安石才去世,就要入文廟正殿,在許多人看來也太急了些。自然順理成章的就懷疑起是否是韓岡為自己打算了。

氣學一脈的,都在說,『韓相公肯定是夠格了,但王太傅就未免太勉強了一點。』

更親近於韓岡的,私下里還問了他,「相公是否有意文廟?」

「現在說這個還太早了。」韓岡笑道,「能送進廟里的只有牌位,我還沒死,這是咒我么?」

不知趣的問了這個問題的家伙,離開時臉色蒼白。

「玉昆是否有意文廟?」

回過頭來,章惇這么問起來的時候,韓岡就只有翻眼睛了,「子厚兄,這個玩笑不好笑。」

章惇笑著拱拱手,算是賠罪了。

將王安石奉入文廟正殿,這是韓岡和章惇共同的決定。

也許文廟在正統的儒生眼中是神聖之地,但如章惇、韓岡這一類人,絕不會把分冷豬肉的地方看得太重。

「太學中這兩日歡欣鼓舞,玉昆你說該如何?」

「喜事來了,總不能讓人愁眉苦臉。人之常情。」

章惇立足於新黨之中,將王安石捧上去,有利於他對新黨最後的整合。

章惇本就做了十幾年的宰相,新黨早就大半站在他一邊,只是還有些死硬派,始終不肯親附。章惇礙於王安石和自己的名聲,也始終不便下手。

現在王安石不在了,章惇把他的牌位拱入文廟正殿,再回頭來解決那些死硬派,可就是沒有任何顧忌了。

至於韓岡,本就不介意章惇統一新黨,對氣學的信心更高。

新學對章惇只是門面問題,對韓岡,也不過是冢中枯骨,連最後一口氣都隨著王安石一起走了。

如果是十幾年前,韓岡還不會這么做。可現如今,新學之所以還被世人所重,還能出現在科舉之中,只是氣學在儒學理論上的完善還沒有做好罷了。

至於韓岡入文廟,這就是個笑話。

他和至聖先師可不是一個路數。

別人不知道文廟是什么,但親自主持將孟子、子思送進正殿,把十哲擴大為十二哲的韓岡,卻是很清楚。

儒門傳承,可比不上當權者的一句話,現在能進去,日後還會被搬出來。

不過有個追求能讓人放心一點。韓岡表露在外的**實在太少,所謂的夢想和追求,又太過聖人了。現在這點私心,反倒讓人覺得韓相公像個人了。

這么想,這么傳,卻是讓絕大多數人忘了,韓岡還是有個師傅的。

真正要進文廟的,不是韓岡,而是張載。

這些年來,隨著氣學格物一派的飛快擴張,張載的名聲漸漸為韓岡所掩,張載的著作又偏晦澀,使得很多人都忘了他,但韓岡,沒忘記他的老師。

按照韓岡和章惇協商的結果,文廟正殿,將會設四配十哲,總共十四人配享陪祀。

其中四配,顏回,曾參,孔汲,孟軻。

顏回為復聖——因為如今儒門道統,並非傳自顏回,故不得為亞聖。孔汲【子思】是述聖,述是繼承的意思。曾參,是子思之師,思孟學派之宗,故為宗聖。孟子是今之道統所系,所以是亞聖。

抬舉孟子,只為了他的一句話——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當然,還有那一句:『只聞誅一獨_夫,不聞弒君也。』

四配接下來,就是十哲了。王安石和張載之外,其他八位都是孔子的親傳弟子。也就是論語中,被孔子贊許的以德行、言語、政事、文學四方面各有見長的十位弟子,除去顏回、曾參後的八人。

「這文廟的事,就讓外面先傳著吧。」章惇拿著外面的傳言當笑話,笑說了兩句,也就放下來,「過些日子,他們就知道真相了。」

「嗯,這些事不值一提。」韓岡點頭,又道:「皇帝那邊倒是要注意一些了。」

提到皇帝,章惇笑容收了起來,問:「怎么了?」

「世間都知道起居依時、舉動有節可延年益壽,但能夠做到的又有多少?」

「是挺難做的。」章惇想到了自己曾經擬定的健身計劃,不止一次,但他一次也沒能堅持下來,總是被各種各樣突發事件給耽擱了。

「皇帝每日六點起,十點睡,保證八個小時的睡眠,每天都要用上一個小時繞著福寧宮行走。」韓岡不出意料的看見章惇神色凝重起來,「子厚兄,你可知道皇帝堅持多久了?」

章惇是宰相,對皇帝的日常起居都有了解,不過他從沒有關注這個方面,他下面的人也想不到去數皇帝的鍛煉時間。

「多久?」

「一千零八十五天。」韓岡報出了一個讓人吃驚的數字,「只有每年的正旦、冬至和先帝忌辰,才會停上一天。」

章惇的雙眉,稍稍收攏了一點。他知道皇帝每天早上堅持快走鍛煉的習慣,但他沒有去計算皇帝堅持的時間。直到聽到韓岡的介紹,他才發覺到其中清楚明白的威脅。

要說《自然》本刊和子刊中,最受世人關注的方向,肯定是醫學,而醫學方面最受人重視的,卻是日常養生。

無數人都按照一些有關養生的論文中的指點,去強身健體,以求能延年益壽。這樣的人太多太多,皇帝只是其中很普通的一員。

但皇帝在常年累月的鍛煉中所體現出來的意志力,這才是最值得關注的地方。

見章惇皺眉不言,韓岡又道:「皇帝的醫案,子厚兄你也是都能看到的。只看體檢部分,皇帝的各項指標,雖然弱於正常標准,但還是遠勝於久病纏身之人。」

「幸好他自己不知道。」章惇笑了一笑,眉宇間的憂色,在這一笑之中,煙消雲散。

如果說有哪位病人,當他醒過來的時候,忽然看見周圍一圈醫生圍著,一個個都看不見笑模樣,他會怎么想?外人——比如鄰居——看見這家有許多醫生進進出出,又會怎么想?

如果類似的情況,隔一兩年就有一次呢?人們會怎么想,病人自己會怎么想?

韓岡不會每次皇帝生病,就出動大半個太醫局。但每隔一兩年,皇帝的病情稍重一點,太醫局就會傾巢而出,然後鬧騰個大半個月,驚動整個京城……

正是由於都堂通過各種渠道和手段,這般常年累月的對外宣傳皇帝的體質虛弱,在皇帝他英年早逝的祖父和父親——也即是英宗皇帝和熙宗皇帝——作為先例的基礎上,更重要的是趙煦本身過於單薄且發育不良的外形,基本上世上的所有人,都確信了這一點。甚至是給皇帝診治的太醫,韓岡確信他們中的大多數,也被迷惑了,從他們所記錄的醫案中可以看得出來。

如今酒樓茶肆之中,酒酣耳熱之時,東京士民議論起宰相們會如何處置皇帝,那肯定是各有各的觀點,從逼皇帝內禪太祖之後,到圈禁皇帝終生,不一而足。可是若有人說宰相們會行弒君之事,只會惹來一陣嘲笑——皇帝時不時就大病一場,每次都是太醫們費盡心力才救了回來,每次都是滿京師搜羅貴重葯物,流水一般的往宮里面送。任誰來看,相公們當真要讓皇帝死,只要吩咐太醫們少開帖葯就好。

這么些年來,韓岡、章惇費了那么多心思進行鋪墊,當真哪天嫌趙煦太礙眼了,想下手時直接下手就行了,都不用顧忌太多。

但章惇和韓岡都沒有打算給御座上換張新面孔。

「幸好他也不知道,我們需要他這個皇帝。」韓岡由衷的說道。

他在說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一個成年的、身處太平之時,卻無法收服人心、讓天下臣民無法期待的皇帝,比英明神武的李世民都難得。

現在的趙煦,完全是毫無忠心的臣子們十幾年來努力培養的結果。就像是盆景中的怪松殘梅,從小就被困扎著,扭曲了正常的生長方向,長大之後,便成了一副怪異的模樣。

但韓岡一點都沒有覺得虧心。就是把趙煦培養成明君又如何?再是明君,掌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清除宰相在朝堂上的影響力。好一點的,就像韓琦,還能回家養老,差一點的,可以看看唐高宗怎么對待長孫無忌和褚遂良。

就算沒有當年的那樁意外,韓岡也沒打算做一個忠心耿耿的純臣。站得越高,就越想掌握自己的命運,而不是交托給一個憑血緣獲得權力的小兒。

而韓岡的想法,也正是皇帝『弒父弒君』之後,章惇的想法。

正是經過了那一樁悲劇,在兩人刻意推動下,趙煦才變成了如今這幅不得人心的模樣。

韓岡和章惇好不容易培養出了這么一個君主,正要派上大用場的時候,怎么可能就隨便拋棄掉?

皇帝的地位和存在,只取決於需要——宰相的需要,都堂的需要,議政大臣們的需要。

現在韓岡和章惇正需要這樣的皇帝。

「現在是少不了他,權衡輕重,有他在比沒他在要好。」

章惇還記得自己當年讀書的時候,每天的日常起居也是夠刻苦了,但還是比不上皇帝這般極為規律,盡管皇帝能有這樣的毅力,應當是都堂和太後管得太死的緣故。不比普通的讀書人,跟朋友喝酒聊天,上青樓解悶,沒有那么多娛樂活動的皇帝,自然只有規律的生活。

但結論是建立在結果上,而不是起因上。對章惇和韓岡來說,一個性格堅毅的皇帝,已經證明了他的危險性。

現在章惇權衡輕重,認為還是留著皇帝更有用一點。但他的言外之意,已經不言自明。

韓岡嘴角向上翹起了一個微妙的弧度,「那就請皇帝再多辛苦一陣子好了。」

「嗯,一陣子。」